第一百零五集

悬瓮山中的羊肠小道蜿蜒曲折，皎洁、清冷的月光透过斑驳的树枝洒下一地细碎的光影。皓南一人一骑像旋风般卷过渺无人迹的山路，倏忽而过后，只留下一道闪电似的耀眼白光。

从延寿寺冲出来以后，有那么短短一刻，他脑海中几乎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尽早赶到逍遥林。在山中快马加鞭飞奔了一会儿，被那扑面而来的冷风狠狠抽打着，他渐渐冷静下来，只是这时，心底那股期待重逢的激动、渴望，还有被心中最信赖最亲近的人出卖后遭受的怆（chuang四）痛与愤慨交织混杂在一起，让他在匆促与迷惘中根本分不清哪一个来得更深切、更强烈。

似乎没过多久，远远的，密林间已悄然露出逍遥林院墙的影子，整齐交错铺排的瓦檐，映照在依稀月光下，反射出清幽幽的微光。

皓南猛地勒紧缰绳跳下马来，爱抚地拍拍玉蛟龙头上的鬃毛，刚想甩开缰绳向墙边奔去，谁知那平日里一向驯顺的畜牲却突然轻嘶一声，侧过头在他肩上轻擦起来。

“乖乖在林中等我。”皓南又在它背上拍拍，好似叮嘱多年的老友一般亲热，然后拨开马头拔足便走。

走了几步他才突然发现，在清冷秋夜中一阵疾驰之后，他不仅没有感到一丝寒意，反而全身热汗淋漓，衣衫都浸透了汗水紧贴在身上，这时被夜风一吹，竟然周身寒毛直竖，陡地打了一个冷战。

皓南未及多虑，眨眼间已奔到院墙下。他转头向正门那边一望，就见檐下赫然高悬着两盏大红纱灯。看到和张元徽约定的标记，他稍稍放下心来，忙不迭纵身向上一跃，一个鹞（yao四）子翻身直飞进去。身子凌空而起时，肋骨下突然掠过一阵隐隐的刺痛。他站稳脚跟，浑不在意地抬起手掌在胸腹间轻揉了几下，接着踮起脚步，蜻蜓点水一般沿着蜿蜒的回廊深入园中。

他边走边举目四望，只见到处黑漆漆一片，房舍中看不到一点灯光，更听不到一丝人声。张元徽既然已在寺中留书，为何此时逍遥林里却看不到半个人影，甚至都没有他曾经光顾过的一丝痕迹？

皓南心中尚在诧异、疑惑，足下却片刻不停，很快已冲过残荷飘零的池塘，来到山脚下。忽然，他像是想到什么，猛地刹住脚步，身子晃了晃，然后仿佛在地上钉牢一般站定不动了。

他仰着头望望那半隐在山坡上的石阶小路和探出一角飞檐的可亭，精光四溢的眼眸中很快多了几分深深的戒备，片刻迟疑之后，高高的眉峰突然向上一耸，嘴边漾起一丝充满邪气又不乏狞厉的笑意，握紧双拳抬足向山上冲去。

快到可亭时，他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似乎在心里暗暗期待着什么。他的等待果然没有落空，身形乍定之时，一阵嗖嗖箭雨已经呼啸而来。箭簇上绑着浸透了猛火油的麻布，呼呼燃烧的烈焰被冷风吹得噼噗作响，密密麻麻直奔亭外那通体洁白的修长身影。

皓南因心中早有防备，遭逢惊变却未见一丝狼狈惊慌，两臂暗聚真气，高高鼓荡起的袍袖轮圆了一阵狂舞，将点燃的箭矢一一荡开，同时足尖一点，弓起身体向前一冲，宛若一条灵巧敏捷的飞鱼扑进亭中。

然而就在他刚刚踏稳双足的瞬间，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了，运功之后全身又是一层热汗涔涔而下，而肋下本来还未曾引起警觉的隐痛，此刻竟变成几乎紧咬牙关才能忍受的剧痛。

糟糕！中毒了！他脑海里霎那间掠过一片阴影，急忙点住腹下气海穴，强行阻住体内正在运行的真气。他双眼一动不动凝望着亭外纷纷落下、仍在呼呼燃烧的团团火球，头脑却像陀螺一样飞快地旋转起来，把入城前前后后的情形串连起来一想，顿时想通了其中玄妙。

他不由自主向前跨了两步，一手按在石雕那张牙舞爪的龙头上，半仰起头来，冷冷的目光越过凉亭飞檐，落在俯瞰可亭的山坡上。

黑暗的树林间，一丛丛、一簇簇，星罗棋布亮起了摇曳的火把，火光照亮了早已潜藏在林中的众多弓弩手，人人高擎着手中粗木硬弓，弓弦拉满如弯月一半，屏息静气、蓄势待发。

身着一袭宝蓝色长衫的耶律隆绪，活脱脱宛如一个长于书香世家的斯文公子，唇边带着一抹自负的微笑，缓缓从一块岩石后探出身来，出现在强弓硬弩层层护卫的中心。他的身边有萧道宁和萧继远两人一左一右小心护持着，后方不远处，还站着一个面貌丑陋、神情呆板的花甲老人。

皓南冷静、淡漠的目光依次从他们脸上扫过，最后才落在那个不起眼的老者脸上。盯着这张似曾相识的面孔稍一思忖，他很快便忆起数年前长白山中赫赫有名的药王。这时，他心中最后一丝疑惑也已经有了答案。除了药王，当世还有谁可以用如此高超巧妙的下毒技巧和闻所未闻的毒药诱他中计呢？按说知道自己中了药王的圈套，即使他面上仍维持处变不惊的镇定，心中到底也该有几许惊慌畏惧，然而也许是经历了这些年无数风浪的磨砺，看出今晚的形势凶多吉少之后，他的心情反而分外平静下来。

他的目光慢慢又转回耶律隆绪脸上，依然是看不出一丝软弱的笃定、强硬，不动声色与他对峙着。耶律隆绪在他利如剑、寒如霜的目光逼视下渐渐心慌起来，嘴边的笑容不知不觉多了几分勉强，尴尬地向四周望望，见到身边布置周密，几乎可算是万无一失的防卫，心中顿时又多了几分底气，再次变得信心十足，向萧道宁等人作个手势，迈开大步向坡下走了十几丈远，小心停在弓弩防护圈内，然后提气高声笑道：“哈哈，南院大王，想不到你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人生如棋局，步步都要抢占先机，有时慢一步就会满盘皆输。这不是你传授本王的道理吗？为何你自己却不记得了？你铤而走险行这步棋，其实也不算错，但错就错在你不该把如此重任交托给一个头脑简单、容易轻信受骗的武夫，更不该在紧要关头心心念念放不下一个女人，为她延误了大好时机。其实你只要不绕道汴京，直接带着张元徽赶来这里挖掘宝藏，然后立刻带兵南下攻宋，也许本王都会被你弄个措手不及，没时间布下绞尽脑汁精心谋划的棋局。可惜，可惜——”

皓南见他边说边意犹未尽地摇摇头、咂咂嘴，不想再给他继续夸耀的机会，于是冷冷地插进来说：“耶律隆绪，你大错特错了。你说的这些失策，即便现在想来，我也没有一丝懊悔。其实这几年我最大的失策就是不该把一切倾囊相授，调教出你这样一个高徒。不过论起阴险、歹毒，你真算得上青出于蓝了。”看到耶律隆绪被他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神情中含满了尴尬与不自然，他不禁微微一笑，接着扬声说道，“其实，你要施毒计惩治我，大可以光明正大、理直气壮，何必还羞答答地遮遮掩掩呢。想当初对梁王如是，如今对我亦如是。你突然调任张元徽为云州节度使，想来就是为我扫平一切障碍铺好路，逼我走这步叛辽攻宋的棋，这样才好在众人面前有个铲除我的籍口，也省得别人说你是个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小人。”

“耶律皓南，住口！”萧道宁听他如此一番冷嘲热讽，斜眼偷看看耶律隆绪，见他满脸羞愤难平，急忙跳出来虚张声势喝住了他，“你死到临头还敢口出狂言对大王不敬，就算此刻乱箭穿身也是死有余辜！”

皓南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慢悠悠拖长声音说：“国舅大人，这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啊。当年皓南春风得意，受大王宠信时你那副阿谀巴结的媚态，真该找个画师描摹下来妥贴留存，也好对照一下你今晚这幅落井下石、翻云覆雨的丑恶嘴脸。你们甥舅二人才这才叫相得益彰，臭味相投，也可让无知的汉人大开眼界，知道辽国并非只有憨实、淳朴的契丹汉子，或是凶悍无匹的铁骑，也有足以让我们自叹弗如的狡诈枭雄。只可惜女主当初创下的一番基业，迟早要糟蹋在你们这群狂妄、偏狭的奸佞手中。”

他的话音落下之后，铿锵有力的字句仿佛余韵未消，仍在密林间、山坡上悄然回荡，震得在场诸人悚然动容。

耶律隆绪听得怒火中烧，一把拨开半挡在身前的萧道宁，气得发抖的手恶狠狠指向皓南，气势汹汹嚷道：“耶律皓南，你少抬出母后来贬损本王。母后虽有雄怀大志，深谋远虑，但到底是一介女流，少了一份撑持基业、开疆辟地的胆量和气魄，明知你心存复国之志，不可能对我辽人忠心不二，可仍视你为国之栋梁、社稷之基石，对你言听计从，信赖有加。可本王毕竟是堂堂七尺男儿，同样雄心勃勃要壮大我辽国，甚至将来有朝一日夺下宋室江山。若论才智和谋略，本王自信决不输于你耶律皓南，那我何必还时时处处依赖于你，受你辖制，容忍一个心怀异志的臣属呢。”

“哼！你倒是怀了满腔鸿鹄之志！”皓南翘起下巴，不懈地从鼻孔中冷哼一声，“你以为承继了女主的头脑和才智，生为男儿，就能有一番大作为吗？可你知不知道，你却没能从女主那里承继她的胸襟气度、远见卓识。聪颖智慧沦落到一个器量偏狭、自负狂妄的躯壳中，至多只能成就一个目光短浅、只知弄权的乱世奸雄。凭你这番本事，毫无疑问你能把皇帝的宝座坐得稳稳当当，至于更大的野心，我劝你还是省省吧。”

耶律隆绪一张白皙的面孔被皓南尖刻的言辞气得通红，他不由自主垂下手臂，狠狠吞下几口唾沫，强压下满腔怒火，假意干笑两声，然后才缓缓说道：“你再怎样逞口舌之利也没用，现在身处绝地的毕竟不是本王而是你。你不是说本王胸襟狭小吗，那就让你看看，本王是不是真在乎你这篇胡言乱语，是不是真没有容人的气量。其实，本王并非不感念你这些年来倾力辅佐的功劳，想当初若没有你，耶律休哥等人功高盖主，说不定真的就欺本王年幼，把我一脚踢开。本王更不是不明白，促成辽国与党项结盟，一役又夺下大片土地归入辽境，你南院大王更是功不可没。可是你也要想清楚，那战场上洒下的，都是我辽人的鲜血。辽人用生命换来的土地，我怎能平白拱手让人，送与你光复北汉呢。即便今晚将你困在此地，而且我手中也握有实足的证据可以证明你要叛出辽国，可本王仍想给你个机会，放你一条生路。只要你交出埋藏于此的北汉宝藏，我保你可以平平安安，丝毫没有性命之虞。”

“哈哈哈……”听他说得如此动情，如此言之凿凿，皓南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肆无忌惮笑过之后，他才不无揶揄地说道，“刚才费尽唇舌说了半天，现在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耶律隆绪，你处心积虑，还不是为了这笔财宝吗？当我还是三岁小孩儿，乖，只要不哭就给你糖吃。嘿嘿，我交出宝藏，你会放我走吗？咱们废话少说，我先问你，张元徽在哪儿？”

耶律隆绪默默审视着他的眼睛，却始终未能从那明亮的眸光中捕捉到一丝一毫的妥协和软弱，他咬着下唇思索一会儿，终于向后挥挥手。片刻之后，几个打扮成镖师模样，手持刀剑的御前侍卫，推搡着一个紧紧捆绑了双手，浑身上下血迹斑斑的人影，蹒跚走上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