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三十八）

人间词话

第三十八则

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邦卿《双双燕》次之。白石《暗香》、《疏影》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着，视古人“江边一树垂垂发”等句何如耶？

苏轼《水龙吟》所咏之杨花,本为静物,词人赋予其神情,“无情”而“有思”，情景交融，写得生气淋漓，具有一种畅达之美，被王国维认为是咏物词中写得最好的，史达祖的双燕稍微差一点。史达祖，字邦卿，擅长咏物,尤其是《双双燕·咏燕》,堪称咏物佳品、咏燕绝唱。

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往，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　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暗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娥，日日画栏独凭。"

全词通篇不出“燕”字，而句句写燕，极妍尽态，神形毕肖，而又不觉繁复。词人用双双燕子形影不离的美满生活，暗暗与思妇“画栏独凭”的寂寞生活相对照；燕子那种自由、愉快、美满的生活，隐含着作者人生的感慨与寄托。以写燕为主，写人为宾；以思妇的愁苦反衬双燕的美满生活，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

姜夔《暗香》、《疏影》两首词,也是咏物词的佳作,为后人所喜爱。

【暗香】：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疏影】："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张炎在所著《词源》中说：词之赋梅，惟姜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立新意，真为绝唱。王国维认为，这两首词几乎句句用典,且均深僻生涩，无一语道著（zhao）,没有表现出所用典故的精髓，词中更多地是表达自己的失意迷茫，没有写出梅的风姿。

江边一树垂垂发，出自杜甫的【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杨州。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逢春可自由。幸不折来伤春暮，若为看去乱乡愁。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以早梅伤愁立意，前两联就着“忆”字感谢故人对自己的思念，后两联围绕“愁”字抒写诗人自己的情怀，构思重点在于抒情，不在咏物，但历来被推为咏梅诗的上品。江边一树垂垂发一句，不用僻典,即景抒情,称得上是言情沁人心脾,写景在人耳目,用语如出其口,疏畅清朗,与《疏影》之堆砌典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