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见我在哭泣,即对我问:“你怎么到此时才回来?”我说:“幸亏得到青君的来信哪!”我母亲便把眼睛盯向了弟媳妇,似乎在怪她故意拖延没告诉我,因此对她埋怨起来。我在家里守灵到“七七”结束,无一人把家事相告,或是为丧事商量。我自愧做儿子缺少侍奉父母之道,所以也无脸去询问情况。
有一天,忽然有个讨债的人登门来饶舌叫唤,我出去应付说:“欠债不还固然应当催要,可是我父亲尸骨未寒,你们乘势凶狠地来追讨,未免过于心急了!”他们其中一人私下对我说:“我们都是有人招呼才过来的,你暂先躲避出去,我们应该向招呼我们来的人讨还欠债。”我说:“如果是我欠债,必然由我来偿还,你们先赶快回去吧!”他们唯唯诺诺离去。
因此,我叫弟弟启堂出来,对他说:“哥哥虽然不肖,可也并未作恶多端。如果说因为我过继给堂伯为后嗣,现在为父亲服丧应降低为一年。可是我从来没有因过继而拿人家一点财产。这次回来奔丧,本想为了尽人情之道,哪里是为了来争夺遗产哪?大丈夫以自立自强为贵,我既然是一人回来,仍旧以一人出去呢!”说完,我返身回屋里,不禁痛哭起来。随后,我向母亲叩头辞别,又去告诉女儿青君,说是我要到深山里去求助神仙赤松子,去度过世外风雨无阻的飘荡日子。
女儿青君正在劝阻间,朋友夏淡安、夏揖山两兄弟寻着我的踪迹来到了。他们大声规劝我说:“家庭到了这种地步,固然值得发怒。但是足下的父亲死了而留下母亲,妻子死了而儿子未到成年,你竟然这样飘然离家出走,能安下心?”我忙问:“那又怎么办?”夏淡安说:“奉劝你暂时屈身居住在我的寒舍内,听说石琢堂在官府中有请假回乡探亲的来信,你何不等他回来后去拜见求助?他必然会帮助你安排个职位的。”
我说:“治丧不满一百天,我还有老母亲在家,恐怕多有不便。”
夏揖山说:“我们兄弟二人特意来邀请你,也是家里老人的意思啊!足下如果执意不从,我看西边有个寺庙,里面的老僧方丈与我善于交往,你到寺庙中设榻先住下来,怎么样?”我就答应了。
女儿青君说:“祖父遗留的房产,不少于三四千两银子,你既然分毫不取,难道连自己的铺盖行李也舍得留下来?等我去拿来,直接送到寺庙里父亲的住处就是了。”因此,我除了带上行李之外,又得到父亲遗留下来图书、砚台、笔墨等物品。
寺庙僧人将我安置在大悲阁里。此阁面向南,东面设一个神象,西面一间房子开了一个窗户,紧对着佛龛。本来这是供佛事用斋食之地,我即设榻于其中。临门有个关帝塑像提刀站立,极其庄严威武。院中有一棵老银杏树,有三人合抱之粗,树荫覆盖整个阁院,夜间风吹如怒吼。夏揖山常常带些酒果过来与我对酌小饮,他对我说:“足下一人住在这里,深夜睡不着时,不会觉得害怕、恐怖吧?”我说:“本人一生坦直,胸无私心杂念,有什么可怕的?”
居住了几日,突然下起倾盆大雨,通宵达旦足下了三十余天。当时我担心银杏树枝会折断压塌房梁,结果靠我默默祈祷求神保佑,竟然安然无恙。而外边的房子墙壁却倒塌不知其数,近处田地的庄稼都被淹没。我则与僧人平安作画,不见不闻。
七月初,天开始转晴了。夏揖山的父亲要去崇明岛做一笔生意,叫我陪同一块去。结果靠帮他代笔记录账目,而挣了二十两银子。回来之后,正值我父亲将要安葬,弟弟启堂便叫我儿子逢森对我说:“叔叔因为安葬费用不足,想叫您掏出二十两银子来。”我打算把口袋里的银子全都交 给他,而夏揖山却不答应。结果,他自己好心帮助我出了一半的银两。我便带着女儿先到了墓地,安葬后仍回到大悲阁。
九月底,夏揖山有片田地在东海永泰沙,又叫我陪同去收租息。结果忙碌了两个月,归来时已是残冬了。我又移居到他家的“雪鸿草堂”虚度岁月。夏氏兄弟对我这么好,真算得上是异姓骨肉情谊了啊!
乙丑(1805年)七月,石琢堂从京城回到老家。他名韫玉,字执如,与我是幼年的朋友。他于乾隆庚戌(1790年)到重庆作了太守,在白莲教动乱中戎马三年,立下了丰功伟绩。他回来双方见面后非常高兴。转眼间到了九九重陽节,他带着眷属又要去重庆赴任,并且邀请我一块去。我便去叩别母亲,可是她却住在我九妹家里,因为我父亲的故居已属于他人了。母亲嘱咐说:“你弟弟启堂不可依赖,要重振家风和名声,全指望你了!”儿子逢森将我送到半路上,忽然泪水不停地流下来。我嘱咐他不要送了,赶快回去。
船出了京口,石琢堂有个旧朋友王惕夫举人,在淮扬盐业公署任职,我们绕道前去会晤他。我也一块跟去,顺路又一次看望了芸的坟地。后来又坐船逆流而上,一路游览了山水名胜。到了湖北荆州,石琢堂又半路上接到升任潼关观察官的命令。他将我和他的眷属留下,暂时安排住在荆州,他一人减轻负担去了重庆,再经过成都过栈道去上任。
丙寅(1806年)二月,我与他的眷属才开始由水路赶去。到了樊城后登上陆地,路途遥远花费大,车重人多,累死马匹,折断车轮,备尝辛苦。到了潼关才三个月,石琢堂又升任山东省司法长官。他两袖清风,眷属又不能陪同而去,只好让眷属暂住在潼关书院,十月底他才派官员来接家属。官员来时,还带来了我女儿青君的来信。打开信件一看,骇然获悉我儿子逢森已于四月间夭亡。回忆起以前流着泪为我送行的儿子,真想不到这会是我们父子俩永远的诀别哪!——啊呀,芸只生了这么一个儿子,我们又得不到衍生续嗣了!
石琢堂听了,也为此感慨长叹。后来,他又赠送给我一个小妾,重新进入春梦。从此世事纷纷乱乱,又不知梦醒何时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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