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简介
三
那是不久后的一天，上语文课的时候，王一鸣心神不定。他时而望着窗外，时而桌上，不像以往那样，做什么都一副专注的神态。我提问题的时候，他把头深深埋在前排同学的身后，躲避我的目光。我不得不请他起来解释一段古文。他慌慌张张站起来，一把抓过同桌的语文书。
“怎么了？”我问，“你的语文书呢？”
他嗫嚅着说：“掉了！”
“掉了？怎么掉的？”
“放在书包里，书包掉了…”
哄地一声，全班大笑。
书包掉了？！一个高中二年级的学生，书包掉了？！
如果不是在上课，如果我不是他们的老师，也差点儿笑出声来。我问他在哪儿掉的，他愣了一会儿说：“不知道。我进校门的时候，想掏书包里的学生证，发现书包没有了！”
又是一阵笑声。
我知道他上学要乘两部公交车，那么，是在公共汽车上弄丢的？但是，书包挂在肩膀上，怎么会丢？除非他的书包带子不牢，他那个又脏又沉的牛仔书包很旧，可是，偌大的一个书包掉下去，人怎么会没有感觉？
我问：“那你为什么不去找？”
“一进校门就打上课铃了…”
“书没了还上课？”我又气又好笑，“还不快去找！”
像获得大赦令，他连忙跑出教室。我把他叫回来，问道：“你上哪儿去找？”他茫然地摇摇头。我建议他先到公交终点站问问，“快去快回！”我说。
等他消失在走廊尽头，我回过来上课。当我走过王一鸣课桌时，朝他台板里一望，发现有本书，还是那本《麦田里的守望者》。我纳闷儿，书包丢了，这本书怎么没丢？同桌说王一鸣上学路上在看这本书。原来是看书太入迷了，书包才丢了。还是很不可思议。再说，这样薄薄的一本书，他怎么看了这么久？
下了课，我回到办公室，给公交公司和派出所打电话，希望能为王一鸣的书包找到一点线索。我很为他担心，要是找不到书包，麻烦不小。开学几星期了，要重新买齐一学期的书本不容易。他父亲知道了，一定不会饶他。怎么办呢？
在我打电话的时候，办公室里的老师开始笑话我。他们七嘴八舌，有的说，高中生丢书包，当了几十年老师没碰到过；有的说，这个班级接二连三出的事，都具有小儿科性质，郦玲成了小儿科医生了；还有个老师说，这下儿可好，王一鸣回家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他父亲上次为儿子的一句话，竟然一本正经到学校来质问我们怎么教的学生，这回倒要问问他，怎么教出一个丢书包的儿子！
正这么议论着，王一鸣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头上热汗直冒。
“郦老师，找不到。”他垂头丧气地说。
我问他早上什么时候出的门，走的哪条马路，书包背带牢不牢？他都含含糊糊，说不清楚。他说，好像前几天他爸爸给他缝过书包，他想让爸爸买个新的，爸爸没答应。
我决定陪王一鸣再去找找。万一找不到，我应该陪他回家，我早就想和他父亲谈谈。我要告诉他，大不了把买不到的课本、练习册复印一遍，课堂笔记问同学借来抄一遍。毕竟这不是什么大错误。可是王一鸣死活不让我和他一起去找书包，他说书包一定能找回来的，人家捡到也没有用。我说，我也相信能找到，但是，我希望早一点找到，不要耽误了他的学习。
我们沿着王一鸣下了公共汽车后步行的路线一家家商店、一个个单位问过去。
“请问，你们看到一只书包吗？”——“没有！”
“请问，你们看到一只牛仔书包吗？”——“没有。”
“请问你们看到一只牛仔书包吗？我们掉了一个书包。”——“什么？掉了书包？帮帮忙，没看到！”
“请问你们看到有谁捡到一只书包吗？”——“谁会去捡一个书包？又不是钱包！”
……
回答都很令人失望，这样找下去希望十分渺茫。问着问着，我觉得好像我们正置身在一个故事里。书包是故事中一件具有象征性的东西。其实，书包并没有丢失，它藏在某个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只要知道像“芝麻，开门吧！”这样的秘诀，我们就能找到它。那么，故事中的这个秘诀是什么呢？
王一鸣不知道我在胡思乱想，他依旧像个闷葫芦，脸色越来越沮丧。我也没了信心，但是，我不能表现出来。我说：
“我从前和你一样，喜欢在路上看小说，那时看得最多的是琼瑶的小说，好几次，乘车乘过了头，还有一次，撞到电线杆上，把眼镜撞坏了。现在想想真好笑，琼瑶的那些故事只不过是一个梦。”
“武侠小说呢，也是梦？”他问道。
“也是梦，那是男孩子的梦。不过，梦也很有意思，有梦总比没有梦好。”我回答说，“不过，再怎么喜欢，最好不要在路上看书，眼睛要看坏的。”
“我并不想在路上看，只是在家里爸爸不让我看。今年暑假，他把我的武侠小说统统当废纸卖掉了。”他忿忿地说。
“看小说起码对写作文有帮助，他怎么能这样？”我觉得他爸爸太不讲道理。
“就为我那次考试帮人家做作文受处分，他惩罚我。”
“你也真糊涂，怎么能做那样的事。不过，听说你那次做的作文得了高分，写什么？”“《留在心灵深处的记忆》。我曾经做过一篇怀念外婆的作文。她说过的一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就把它搬到那篇作文里。”
“那是一句什么话？”
“冬天不要砍树。”
“冬天不要砍树？”我回味着这句话，“太棒了！”
“我爸爸把我那些书捆好拿出去卖的时候，我哭了。”他说，依然想着他的武侠小说，“我求爸爸，别卖到废品站，卖给旧书摊吧。他说，什么，你还想害人？我不能让这些书再去占有其他学生的宝贵时间。我要让它们成为纸浆！”
有这么狠心的父亲，我很为王一鸣感到难过。过了好一会份，我才想出一句安慰他的话，我说：“比武侠小说好看的书多得是，像《麦田里的守望者》，他总不会反对吧？”
“他老是叫我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是他为我买的唯一的一本小说，再说，他根本不知道我有《麦田里的守望者》这本书。”
“为什么？”
“因为这是妈妈给的。我妈妈去美国10年了，没有回来过。一开始，妈妈要我爸爸去陪读，爸爸说，哪有男人为女人陪读的？后来，他们老在信上吵架，再后来，信也渐渐没有了。前年，我爸爸把家里凡是妈妈的东西全处理了，从此，不再提妈妈一个字。开学那天，我姨妈到学校来找我，交给我一封妈妈给我的信和这本书，妈妈在信上说，她很想我，想让我去美国读书，还送我这本《麦田里的守望者》，中英文对照的，说这是美国名著。让我好好学英文，多读各种各样的书。”
我脑海里浮现出开学第一天，他在课堂上看那本书的情景，难怪他那样迫不及待。我问：“你想去美国读书吗？”
“想是想，可是，我不舍得爸爸，这十年，爸爸太辛苦了。”
“……”一阵心酸，我不知道王一鸣的内心有这样的痛苦，有这么大的无奈。我忙把话题扯开，“那么，你喜欢《麦田里的守望者》吗？”
“很喜欢。”他说，“我已经读第二遍了，英文连看带猜，也读得懂。”“里面有许多脏话，女同学都不大喜欢。”我说。“可是这是事实。你没发觉我们男生嘴里常常有些‘标点符号’的吗？开心和难过的时候，就会从嘴里冲出来。我不在乎书里有这些脏话，我在乎的是霍尔顿内心的想法，那么真实可信，作者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怎么能写得那么好！”王一鸣有些激动起来，“我真喜欢霍尔顿的妹味菲必，她和哥哥那么好，哥哥被学校开除，很苦闷，怕父母骂他，只好乘天黑悄悄溜回家和妹妹讲心里话。尽管妹妹嘴上口口声声说‘爸爸会要你的命’，可是心里爱他爱得要命。霍尔顿后来想离家出走，去西部闯荡，临走，约妹妹从学校出来，要把妹妹借给他的圣诞节的钱还给她。没想到，菲必打定主意和他一块儿走，不顾哥哥对她发火，甚至想揍她。看到这里，我真想哭。我真羡慕霍尔顿有这样一个好妹妹，”说到这里，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望着远处的红绿灯，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我静静地看着他，我知道他心里一定还有很多很多话想说，我不能惊动他。
“可是我们呢，郦老师，你想想我们，”他把目光收回来。注视着我：“我们没有哥哥，没有妹妹，我们大多是独生子女，孤伶伶的。老师、父母亲整天要我们学习学习，我们连小说、电视都不能看，我们心里有话和谁去说？我们有牢骚和谁去发？我们冒火的时候，能和谁去吵架？”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了，大约觉得自己过于激动。
我只是惊愕地望着他，我能对他说什么呢？我该怎么安慰他呢？我又能帮他什么忙呢？
我只是长久地沉默。
半响，我说：“如果你愿意，以后，你就和我说话，和我发牢骚，和我吵架吧！”他摇摇头，说：“那是不一样的，你到底是老师。”
书包还是没有影踪。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我和王一鸣走进市郊一幢六层楼公房。楼道里堆满杂物，墙壁上灰蒙蒙，斑驳脱落。这里是王一鸣的家。正是晚饭的时候，各家各户的厨房发出忙碌的响声。楼道里充满了油烟味。虽然王一鸣执意不让我来，可是当我们一起上楼梯的时候，他轻声地说：“有你在，爸爸就不会发火了。其实，被他骂两声倒没什么，我是怕他一发火，血压就升高。”他还说，他爸爸看起来很严肃，可是心地特别好；他工作特别顶真，还常常帮左邻右舍和朋友的忙，“其实，我很想和爸爸做朋友，但是，这比登天还难！”
“爸！”王一鸣开了门，怯怯地叫了一声。屋里一片寂静，他爸爸不在。“平常，爸爸这个时候应该回家了。”他说。
跟着王一鸣从门厅里走进房间，一脚绊在横在房间门口的一只球鞋上。“郦老师，当心！”他打开电灯，房间里的景象惨不忍睹。家具灰蒙蒙的，一张吃饭桌和一张书桌上堆满各种杂物，书、饭锅、菜碗、热水瓶、淘篓。东西两面墙各放着一大一小两只床，小床上的被子没有叠，和枕头堆作一团，几件衣服散乱地扔在床上。
王一鸣不好意思地捋了捋脑袋，说：“今天早上睡迟了，来不及铺床。”我笑笑，说：“没关系，我来帮你理。”
“不不，”王一鸣急了，“爸爸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你还是先回家，我自己会理的。”
我说：“来也来了。我想等等你父亲再说。”王一鸣说：“你一定饿了，我去煮方便面，我们一起吃。”我没有阻止他。乘他在厨房忙，我帮他理房间。我先把吃饭桌子理干净。王一鸣从厨房里探出脑袋，不无担忧，说：“郦老师。我很怕人家捡了书包，把它扔到垃圾箱里。”
他仍在牵挂他的书包。
“怎么会呢？总该看看是什么再丢。”我说。
“那书包很脏，用了3年了，从来没洗过。”
“这就是你不对了。”我弯腰拿起横在房间门口的一双球鞋，把它们放回王一鸣睡的小床底下，“你应该学会洗自己的东西，不要老让爸爸洗，他够忙的，你说是吗？”边说，我边顺带把床底下那些积满灰尘的旅游鞋、拖鞋拍了拍，用一张旧报纸盖在上面。
突然，我的目光被角落里一双乳白色的女皮鞋吸引，它不像其他那些鞋又旧又脏，沾满灰尘。这双鞋却一尘不染，闪着幽幽的光。在这仅有两个男人的世界，怎么会有这样一双漂亮的女皮鞋？我拿起来，对它端详了一会儿，莫不是他爸爸…
“郦老师，面条好了！”王一鸣走进来，见我正对着那双皮鞋发愣，忙说：“哦，这是我妈妈的鞋。”
他把两碗面条放在桌上，从我手中接过鞋子，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说：“暑假里，我在家闲着没事，把小时候的玩具箱搬出来整理，发现里面有一双妈妈的鞋子，我真高兴。我们家妈妈的东西都没有了，爸爸不许我提起妈妈。所以，我就悄悄地把这双鞋放在床底下，爸爸不在时拿出来看看，我觉得那上面好像有妈妈的气味。你发现吗，这双鞋和你脚上穿的那双很像，只是，后跟比妈妈的那双高…”
“这就是你量我鞋跟的原因啊？”
他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我恍然大悟，“当时我以为你嘲笑我长得矮呢！”“怎么会呢？我妈妈也很矮。那天，我的姨妈刚刚给我送来妈妈给我的书和信，你知道，妈妈已经一年多不来信了，我真的很想她。所以，看见你那双鞋，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从铅笔盒里拿出尺量了起来。同学们后来笑我有毛病，我也非常后悔。我想，那一刻，我的脑子一定出了问题。
“不，你没问题。”我肯定地说。
“真的？”“真的。”
王一鸣笑了。在王一鸣弯下身子，把他妈妈的鞋放回床底下角落里的时候，我为他铺床。就在我把堆在床上的被子猛地一抖的时候，一个奇迹出现了一那只又黑又脏的书包赫然躺在床上的枕头旁。
“看，书包不是在这里吗！”我叫了起来。
王一鸣吓了一跳。直起身子，定晴一看，“哈哈！”他大笑起来，“我书包找到啦！书包找到啦！”他把书包紧紧抱在怀里，“我找得你好苦哇！”
“你怎么没有把书包带出去？”我奇怪地问。
“我想起来了，今天早上，等爸爸一上班，我就捧起那本书看了起来，看着着着，我就出了门，把书包给忘了！”
“你真是个糊涂虫！”
“哈哈哈！”我们俩一起大笑。直笑得眼泪流了出来。
好不容易笑完了，我说：“我任务完成了，乘你爸爸还没回来，我得赶紧离开。”“那面条怎么办？”王一鸣指着桌上的面条说，面里的汤已经涨干了。“你一个人吃吧，今天你够辛苦的。”我说。
“郦老师，今天你要是不陪我回来，我大概会像霍尔顿那样，在外面过一夜。”送我出门的时候，王一鸣说，“上次爸爸打我，我一夜没回来。爸爸害怕了，后来反而对我好些了。我发现关键时刻用这个办法挺好。”
“这可不行！”我严肃地说：“做这样的事太危险，答应我，你以后不再在马路上过夜。”
他点点头：“好吧，其实，在外面过夜的滋味很不好受，困得要命，又不能睡觉。”
经过在楼底的邮箱，王一鸣取出晚报，突然一指脑袋，大叫一声“糟糕！”“怎么了？”我吓了一跳。
“今天是星期四啊，郦老师，我又给你惹麻烦了！”
“星期四？真的，是星期四，怎么这么巧？我竟然也忘了！”我看了看手表，8点多了，
约会时间过去两个钟头，今天应该在我家碰头的。
“这怎么办呢？”王一鸣急坏了，“都是我不好，你不知道，我妈妈从前和爸爸吵架，常提起爸爸有一次失约的事，让她等了半个多钟头。淋了雨，后来生了一场肺炎…”
我连忙安慰他：“放心，我们没事的。他理解我。”我走到马路上，伸手招出租车，我得赶回去。
“都是我不好，”王一鸣跟在后面，歉疚地说，“专门在星期四惹事！”
“看来，我得改一改约会时间了。”我笑着说。
四
星期五的班会课，我让大家做一件特别的事：给每个同学写优点。我发了一份全班同学的名单给每个人，每个名字下面有一行空格，为的是让别人写出这个同学的优点。我告诉大家，不用写自己的名字，只要实事求是。交上来后，我将把每个人的优点汇总、整理出来，单独发给大家。
“哦哟！”有的女生撅着嘴，“真没意思。”
有的男生讥讽地说：“又不是幼儿园里的孩子，真是小儿科。”
“我不勉强你们。同学们，这是自愿的。”我说，“我们以为自己最了解自己，其实是有偏差的。
比如，一个很悲观的人，会看不到自己的长处。于是妄自菲薄：一个过于自信的人，会过高地估计自己，于是矜才使气。但是旁观者清，因为，旁观者看你的角度不同。所以我让大家帮别人找优点，为的是让每个人更全面地了解自己，鼓舞士气。以后，也许我还要让大家帮别人找缺点，给每个人敲敲警钟。如果你们想全方位的了解自己，那么你们不妨试一试，一定很有意思。”
下课的时候，我收回四十五张写满每个同学优点的纸。他们写得极有文采。他们不像班主任写评语那样，什么学习认真、关心集体啦等等，他们时而幽默，时而调侃，有鼓励，也有希望，真使我喜出望外。我特别注意大家对王一鸣的评价：
“见不得别人有难，才落个作弊的名声一冤枉！”
“哪怕一个球守不住，也会全力以‘扑’一勇猛十执著。”
“宁愿吃亏，也不说假话。”“想做的事，大象也拉不回他，棒极了！”
“良心不要太好噢，可别让假装丢了钱包的骗子骗了钱！”这些具有高度概括力的生动活泼的评语，看得我一愣一愣，打心眼儿里笑出声来。
我把我的男朋友叫来，整个周末，让他和我一起整理这些珍宝。他很奇怪我怎么会想出这个办法，他怀疑这样做的效果如何。我说我并不认为同学们在看到这些优点后，一夜之间突飞猛进。我只是为他们架起一座互相沟通的桥梁，尽管他们每天在一起上课，可是有的同学相互之间一年也没说上几句话；也想为他们增强些信心，学习的重负常常使他们感到压抑：我更想让他们留下一份高中生活的珍贵记忆，美好的回忆使人振奋。
把“优点”发给大家的那天，班上像过节一样喜气洋洋。站在讲台上望去，竟有秋高气爽的感觉。一张张兴奋的脸，先是有些紧张，接着感到意外，看完之后，是溢出眼晴、嘴角的笑意。接着，有人提出互相交换，有人捂着不放，十分热闹。只有王一鸣，好像害怕似的，许久不敢去看那张纸。他的两肘压在纸上，左看看、右看看，人人都低着头。他终于忍不住，悄悄瞄了一眼，立刻就被吸引住了。他飞快地看完后，像是轻轻地松了口气，抬起头，正遇上我的目光。他笑了，眼睛有些亮亮的湿润。
一个主意就在这一刻冒了出来。
下课后，我找到校长，要求查阅王一鸣作弊受处分的材料，找到那次初三语文考试的考卷。颇费了一番周折，我终于读到了那篇王一鸣替别人做的作文：
留在心灵深处的记忆
7岁的时候，我跟妈妈去苏北的外婆家过春节。外婆住在一个小镇上。有一天，下起了大雪。我和表哥表妹在姥姥家院子里堆雪人。我们用红萝卜给雪人安了个鼻子，用煤球做了两只眼睛，把舅舅的草帽戴在雪人头上。表哥说，雪人手里应该还有一把扫帚。我们看见院子里有一棵枯萎的小树，树干像外婆灶堂边的烧火棍，树皮已经剥落。我轻轻一拉，就折断了一根小树枝。表哥说，反正这棵树死了，不如砍下来，插在雪人手里。这时外婆拄着拐杖出来了，她对我们说：“这棵小树，看上去不行了，但是说不定明年春天会长出叶子。乡下人知道，冬天不能砍树，尤其是小树。像你们这些孩子一样，小树的命长着呢，而我，却是不行了。”
第二年暑假，我又跟着妈妈来到外婆家。外婆在那年冬天已经去世！院子里那棵小树却长高了！树干上长出暗青色的树皮，树枝上长满茂密的绿叶。我想，要不是外婆，这棵树早被我们砍死了，外婆真好，想到这里，我哭了。
如今，10年过去了，我再没有去过外婆家。我常常想起那棵树和我的外婆。那棵被外婆救下的树一定长得又高又大了。这10年，我碰到许多困难，有过许多伤心的事。我有时很困惑，有时很烦恼。我常常被老师批评，被爸爸呵叱。我在学校里抬不起头来，在家里没人理解，但是，只要我一想起外婆的话和那棵树，我就觉得还有希望。也许我就是那棵枯萎的小树，只要春天来了，一切就好起来。
“冬天不能砍树。”外婆说过的这句话，永远留在我的心灵深处。
我把这篇作文拿去复印了好几份。我对校长说，这篇作文很感人，我要将它派用场。校长大惑不解：这是一篇作弊的作文，你想折腾出什么花样？我说，我反对作弊，但是不反对这篇作文的内容，它的内容超出了语文教育的范畴。
回到办公室，我给王一鸣的父亲写了封信。我在信上说：
寄上两份材料。一份是我们全班同学在班会课上为王一鸣同学找到的优点，另一份是王一鸣曾经做过的一篇作文。为的是让你对自己的儿子多了解些。我觉得，我们现在的家长，大都不懂子女；我们现在的学生，大都不和父母交心。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我想探究其中的奥密。相信你在读过这两样东西后，会有许多话要说。希望我们能约个时间谈谈。
下面署着：王一鸣的班主任、语文老师郦玲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正在办公室改作业，王一鸣急匆匆向办公室走来。“郦老师，我让你看一样东西。”说着，他从胸口小心翼翼抽出一封信，“这是我早上起来，在桌子上发现的。是爸爸写的！”
我急忙打开信。一口气看了下去。
一鸣儿：
昨天晚上，在你睡着的时候，我站在你床前许久许久。我和你朝夕相处，却不敢面对你。我对你太严格，几乎不近情理。自你妈妈走后，我和你相依为命，我非但没有代妈妈多给你一些温暖，相反，对你百般挑剔。我不许你睡懒觉，哪怕是星期天也不给你一点自由；我不许你看足球赛，一到9点半就把你赶到床上。我看不惯你的头发，听不惯你喜欢的歌。对你拿回来的成绩单，我没有一次满意。你考了97分，我问你，还有3分哪里去了？你考了67分，我就把你的考卷狠狠扔到地上。我心里以为这是为你好，响鼓也须重锤，何况你不是一面响鼓。我想把你锤炼成一个自律很严的青年，一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哪知事与愿违，你越来越沉默，和我离得越来越远。小学里的时候，哪怕我几分钟前还在骂你、呵叱你，可你在临睡前还要来搂搂我，说声再见。突然间，这一切没有了，一去不复返。你总是避开我的眼睛，避免和我交谈。直到那一天，为了惩罚你作弊，我把你心爱的武侠小说拿到废品站卖掉，你的眼泪虽然使我心烦，却没有让我醒悟。今天晚上，我收到你老师的来信，我感到我的身体发生了地震！我从来不知道你身上有这么多优点，起码我从未没有认真想过。朝夕相处的父亲不了解自己的儿子，而你的同学却知道得这样清楚。我想过来抱抱你，却怕把你吵醒。我惊奇地发现，你竟然长得这么高，几乎占据了整张小床。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你就像外婆院子里那棵小树，顶着严寒，顽强生长。而我，为这棵小树到底做了什么？明天早上，我该怎样面对你？我是多么的惭愧！于是我在你的桌前坐下，写下这些话。儿子，你能原谅我吗？原谅一个不称职的爸爸。明天，当你睁开眼睛的时候，这世界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爸爸已经不是从前的爸爸。你不要感到惊奇，这是你和你的老师教育了我。请你相信我，因为我非常爱你。对于我来说，除了你，这世界上没有一个比你更亲的人了…
爸
读着信，我竟然泪流满面。这些日子，虽然我嘴上不说，但是我对王一鸣的父亲没有好感，我觉得他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但是这一刻我被感动了。
“郦老师，谢谢你！”王一鸣激动地说，“你不知道，今天早上我上学的时候，觉得天气从来没有这样好过，天特别蓝，空气特别清新，我就一路奔啊奔，奔到学校里来了。”
“你没乘公共汽车？”我问。
“没有，我跑了近一个钟头，和乘公共汽车花的时间差不多。”“你疯了！”我说，“八、九站路呢！”
“一点也不累。我还想，以后我就这样，每天锻练一次，身体一定会很棒。踢足球的时候，同学们就不会老让我守球门了。”
“还是要量力而行。”我说，“顺便告诉你，下星期语文课外阅读，我想把《麦田里的守望者》和你的那篇作文介绍给大家，然后组织同学们讨论。”
“真的？太好了！”王一鸣说，“如果将来我能做作家，一定写一本《教室里的守望者》，就写你，还有写我、我爸、我妈。”
“这主意倒不错，你记得那本书里怎样描写主人公霍尔顿的白日梦吗？”我说：“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往哪儿跑，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接住，我整天干这样的事，我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是这样写的吗？”
“是这样写的。”
“那么我呢？一个教室里的守望者，整天守着你们这一群，很有意思。也许等不到你写那本小说，我就先写了，故事一定很精彩。我现在就把最后一句话给想好了。”
“什么话？”
“当教师真好，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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