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水柜[04] 作者-李东辉 诵读-海燕

2022-07-01 11:05:0102:43 63
声音简介

童年的水柜

文:李东辉

读:海燕

曾不止一次跟那个被村里人官称为“德爷”的老头说起过水柜。没有什么目的,只是觉得这是一个有趣的话题,比说别的事情有意思。水柜似乎也忘记了最初出现的理由,好象只是为了有趣才在那里生出来的。

其实,水柜的出现是没有理由的,是挖它的人为它找了一些理由。他们没有征求水柜的意见。就像一对以相爱为由在一起睡觉过活的男女,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就把一个生命带到这世上来,然后就逼着人家叫他们爹妈。爱情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它不过是贴在人们脸上的标签,一旦揭下这标签,大概与虎、狼、猫、狗没有多大区别。即使不去人为揭它,日子久了,也会风干老化,退了它的颜色,散了它的芬芳。

德爷说,水柜是一九五八年冬天挖的。挖它的理由是受打井的启发。有人说挖一口深不过十几米,直径不足两米的水井,就能确保二、三十亩地不受旱灾。要是挖一个更深更大的“井”,不就会积蓄到更多的地下水吗!再说了,挖这么一个大家伙该多气派,比挖一巴掌大的水井要轰轰烈烈的多。于是,村里的领导招集起全村所有劳动力,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硬生生挖出一个长百余米,宽约三十米,深达十几米的大坑。挖出的土堆积在坑的东西两岸,形成两道高岗,兔子们看上去大概就是两座山了。至于何以叫它水柜,德爷也说不清了。反正人们就这么叫了,想是取盛水的柜子之意吧!

遗撼的是,水柜里没有生出多少水来,只在坑底汪着一点浅水,像是一只青蛙在盘子里撒了一泡尿。人们怎么也弄不清楚,一口小小的水井生出来的水,可以让二、三十亩地喝个够,而这个比井不知要大多少倍的水柜却只有那么点水,连两、三亩地都浇不上。“想出来的理儿终究不是个理儿。”这是德爷从挖水柜中受到的最大启示。

水柜只比我大四岁,在我的记忆里却是一件极遥远的事。好象它跟万里长城应该是兄弟。在我出生之前发生的事情都应该是兄弟。两千年和三十年没什么本质区别。

水柜位于村北六、七百米处,站在村口的粪堆上,一眼便可望见那两道高高的土岗,很古怪的样子,像两个硕大的龟背卧在平展展的地上,没有任何的来由。倘到了夏秋时节,待地里的高梁玉米长高,绿透的时候,两道土岗便只露出半弧形的顶部。风从清纱帐里吹过,便有两个“秃顶和尚”的大脑袋闪着光,在绿海洋上起起伏伏,沉沉落落。

第一次走进水柜,大约是在我四、五岁的时候,好像是一个春天。我随母亲下地干活儿,顺着一条窄窄的田间小路,肩扛各种农具的人们朝那两道土岗走着。无精打采,慢慢悠悠,离离拉拉,像一队散兵游泳;又像羊屁股处挤出的一溜粪蛋。年幼体弱的我,竟也没被他们落下。六七百米的土路走下来,也没觉得累,并且还有足够的力气去爬西边的那个土岗。

母亲把我留在水柜边,到附近地里干活儿去了。想必是因为水柜是干涸的,她才如此放心。其实,对一个孩子来说,有水没水是一样的。有水,他不觉得有啥危险。因为他还不知道水也会“吃”人;没水,他不觉得有多安全。那么一个又深又大的坑,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恐惧。生命在它面前太渺小了。所以,我选择了爬土岗,虽很艰难,却也好玩,更何况我很想知道那高高的山顶上到底有些什么。

当我终于爬上土顶的时候,有什么都不重要了,我高高地站在了那里,便是一件极好玩的事。平日里,那些高我许多,力气大我许多,总爱瞪眼教训我的大人们,都被我踩在了脚下。还有那个眼睛大大的巧珍,平日里总不让我摸她的耳朵,现在她也在下面仰着头来看我了。我冲着下边的男人、女人们叫喊着、炫耀着,第一次居高临下的感觉让我自信到从开裆裤里掏出那个比茶杯盖头大不了多少的玩意儿,冲着下面那群没精打采的大人们撒出一泡冲劲很大的尿。土顶的地上被喊声和尿水冲出一个深深的窝窝。第一次站到高处的孩子成了一条气壮山河的汉子——水柜的西土岗,那是我永远自信的地方。

水柜东侧的土岗跟西边的土岗一样的高大,一样的荒凉。但它远比西侧的土岗浪漫。在它的南端,有一间方方正正的土坯屋,高不过两米,风干的泥墙被太阳和日子弄成了灰白色。十多平米的土房子兀自站在高而大的土岗上,显得有些渺小和羞涩。也透着几分玲珑和雅致。尤其是屋顶上高高的荒草,无论是夏季的茂密与葱茏,还是晚秋后的衰败与枯黄,总能勾出一些胡思乱想。倘到了冬天,一场大雪过后,从白茫茫的大地望过去,土房子静静地站着,愈加显得方正小巧。

水柜东侧土岗的东面有一片桃林。是一片挺大的桃林。春天,桃花盛开。站在水柜东侧土岗上,望过去,还真有几分赏心悦目。而村里那些丑女人却不怎么喜欢这花红叶绿的桃林,她们骂那些总往桃林里跑,长相俊美的小媳妇、大姑娘是浪骚货,嘴里骂着,心里却恨着爹娘没给她们一副好眉眼儿和好身段儿。

每年的这个时节,是那个叫“庚”的光棍老头最开心,脾气最温和的时候。

“庚”的全名叫庚寅,村里人却只叫他“庚”。五十多岁,在我的记忆里,他好像从来就是五十多岁。没有过年轻,也没有过年老。他是那片桃源的看林人。夏天,桃林下面还种着西瓜、甜瓜、“一窝猴”、“羊角脆”,除了看护桃林,“庚”还要打理侍弄这些藤藤蔓蔓。一年里,有大半年“庚”是跟水柜和桃林过的。除了村里那三间土坯房,“庚”还有两个住处,一处是搭建在桃林深处的窝棚,另一处就是东侧土岗南端那间方方正正的土房子。

每年开春后,“庚”从村里搬到桃园,一场春雨过后,“庚”就把一、两把棒子种种在桃林之间,瓜田之上。种的不多,稀稀拉拉,看上去既不成行,也不成垄。然而,长得却很茁壮。夏天一到,棒子苗的身量就跟桃树不相上下了。秋天一到,这些粗壮的棒子秸秆腰间就别上了一两个尺把长、圆锥形的棒子。村里人看在他光棍儿的份上,没人跟他计较,村干部也知道“庚”的脾气不好,性子古怪,对他借集体的地种自己的粮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是当他们到桃园、瓜田吃瓜的时候,会让“庚”给他们烧几个嫩棒子解馋。“庚”每次都会把嫩棒子烧得恰到火候,但无论去几个村干部,“庚”都是每人两个,多一个也不给。他自己也从不把尚未成熟的棒子掰下来烧着吃。

秋分节一到,天就凉了。桃园瓜田的热闹也到了尾声。“庚”开始收他的棒子。他先是把成熟的棒子从秸秆上掰下来,然后,拨开棒子皮,再把几个十几个棒子编在一起,他把这些棒子挂到土房子的里外墙上,晒干后,就把它们堆放在土房子里。等地里的棒子秸秆枯干的差不多的时候,他才把它们从地里连根刨出,捆成一个个腰粗的捆,弄到一起,在水柜东土岗下面撺成一个垛。

到了这时,桃林瓜田彻底冷清下来。“庚”依然住在土房子里。某一个月朗星稀的秋夜,“庚”先是用一辆生产队的“千斤车”将那些干透了的棒子秸拉送到邻村一户人家。据说这“千斤车”也是当年“大跃进”的一个发明。第二天晚上,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寡妇来到土房子,“庚”边嚼着白面烙饼边冲着女人笑。如水的月光透过小窗,洒在女人的脸上,微微泛着红润。

天快亮的时候,女人端着一个大木盆,轻轻走到水柜下边,舀一盆清清凉凉的秋水,盖了大半年的被褥就在女人揉揉搓搓中变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了。再过两天,“庚”也离开水柜,回到村里。只有那间空空荡荡的土房子方方正正地留在那里,默默陪着没了多少内容的水柜。

一年夏天,水柜终于等来了一个大显荣耀的机会。那年入夏后,老天一场像样的雨都没下,老天爷不下雨,人们就跟地母过不去。用尽各种办法和工具,从大大小小的土井砖井里往上弄水,没日没夜的在地里出大力,抗大旱。

那天上半夜,闷得人要死,在地里提水浇地的人,赤裸着大半个身子、用浑浊的水浇灌着蔫耷耷的庄家,隐没在黑暗中的粗重喘气声似有无数人强暴着地母。终于,老天被激怒了,一声怒喝,倾盆大雨从天上倒泻下来。短暂的惊愣之后,人们一个个从庄稼地里钻出来,撒着欢向村子里奔逃,叫喊。

大雨下了一天两夜,村外已是汪洋一片。那年秋天,只有水柜附近的百十亩粮田没受涝灾。庄稼的收成比哪年都好。又深又大的水柜,为这些地承担了过多的水量,逛逛荡荡的一坑水,似在嘲弄着人们的愚蠢和无知。原来,人们造出它来不是让它生水的,而是让它来装水的。这一点恐怕只有水柜自己清楚。所以,这么多年,它才会那么坦然的呆在那里。它相信,既然到这世上来了,总是有些用处的。即使人们不理它,老天也会为它弄出点用处来的。

第二年的夏天,水柜里就生出几朵荷花。水里面还有鱼在游,真不知他们都是从哪里投奔到这儿来的。一连几年,水柜都没有干涸,总有半槽的水,据说人们还在水面上见过野鸭和叫不上名字的水鸟。只可惜我没见过。

然而,荷花我是见过的。不光是我,村里人都知道水柜里长过荷花。

放了暑假,就背上草筐,拿把镰刀去割草,用不着约谁做伴,只要到水柜去,就有人在那儿等着你。盛夏的大地流动着看不见的火,独有这里透着一片清凉与馨香。面对那样的诱惑,双腿的背叛已无法避免。你明知村南地里的草要比村北的草长得多长得高,即使是硬逼着自己的腿向南走,最终,一抬头,你还是来到了那个有水、有花、有女人的地方。

常常嫉恨那些大我几岁的小子们,他们居然敢跳到深深的水里去玩耍,并且还跟那些同样大小的女孩子们在水里追闹嬉戏,特别是那个脸蛋圆圆、眼睛大大的春秀,身边总围着几个坏小子,他们不是用手往她身上撩水,就是把身子沉到水里游到春秀的身边,摸她的大腿,吓的春秀尖声惊叫着,并且开心欢笑着。我恨死那些会水的坏小子们了。难道他们不知道,我早把春秀当成我的媳妇了。唉!他们哪里知道我的心思呢?即使知道也不会理我的。因为他们也早把春秀当成自己的媳妇了。春秀终于谁的媳妇也没当成。多年后,她嫁给了一个县长的儿子。现在她和我住在同一个城市,我们又成了同一个水柜里的鱼。

不敢到水深处把春秀抢回来,我就拿荷花出气。它们好像也不爱理我,都长在水中央,远远地冲我骚手弄姿。我蹲在岸边朝它们使劲撩着水。白亮亮的水从荷花们的头上浇下来,滑过它们的脸滚落到又大又绿的荷叶上,变成一颗颗晶亮亮的珠子,再一滚,就不见了。我愈加发狠地朝它们撩水,忽觉得落到荷花头上的水多了,重了。一低头,我打了个机灵,原来我已被那些花们拉下了水。就这样,我渐渐学会了游泳。

其实,我是讨厌水柜里有人的。我愿意一个人独享水柜的一切。每每有这样的时刻,我就格外珍惜。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岸边,看风把荷花摇入梦乡,或把它们从梦中摇醒,看青蛙跳到荷叶上做爱,一只红蜻蜓在它们的天空里为它们巡逻警戒。我还会把锁着蚯蚓的鼠夹子放进水里,我一点也不可怜那些馋嘴鱼。它们的智商太低了,居然不知道我在害它们。然而,就在我为自己的聪明得意时,伸到水里的一只脚,突然一阵疼,抬起来,一条肥硕的水蛭正爬在我的脚背贪婪地吸吮着我本就不富裕的血。惊惧之余,才觉得自己到不如那条质朴的鱼。

常常是一个人在那里一呆就是半天。天黑的时候,背着空空的草筐,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并不懊悔,我的另一个筐里装满了青草。在那样的一个下午,只有我知道水柜都发生了什么。只有我一个人站在水里,手握着一朵荷花,悄悄把一股温热的液体注进水里。今后,无论谁再到水里游泳嬉戏,都有我的体温在与他们亲近。还有那个整整一下午的时光,都会留在我和水柜的记忆之中。

水柜里的水再一次彻底干涸之后,我一点点远离了那个小村,先是县城,后是塞外古城宣化,尔后又是省城直至走进漫漫长夜。偶尔想家了,便回去看看。自己走出来的路永远在身后,只要肯回头,顺着它,就能找到自己的家。然而,水柜没有了,两道高高的土岗被村里越来越多的人拉回去做了房基土。这么大的两堆土说没就没了。可那个方方正正的土房子还在。周边的土被挖走了,它下面是一个高高的土台,孤零零的,看着它,你一准想哭,因为土房子很像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儿。

用来盛水,曾经长出荷花,栖息过水鸟的水柜也一点点变小了,变浅了,直至彻底的消失了。原来的土已经被人拉走了,这么大的一个坑是怎么填平的?是被什么填平的?仅仅是土吗?即使是土,那土又是从哪里来的?可能时间会知道一些答案,但时间已经走了,走的很远很远。无论我们怎样大声呼喊,它都听不到了。好在德爷还在,他的腰已弯的不成样子,头发全都白了。但他的耳朵还好使,说话也没问题,再回家时,我还可以跟他说说水柜的事。

2012-6-18于廊坊“无书有心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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