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王付兰总是回忆起听戏的场景，潘永义更
多的则是想起自己在河坡底下看过的电影。
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半橛子，阿爹阿
娘死了后，他独自住在孙井村，整日侍弄庄稼。
记忆中的夏天，白天似乎比现在要长很多，日头
要比现在温和。庄里很多孩子吃了饭后，会在天擦黑
时候玩会儿跳房子，或者追着赶着跑着，或者哭着喊
着闹着。他干完一天农活，席地而坐，像个大人一样，
沉默地看着眼前的热闹。夜幕逐渐从他的身后到来。
他真的是个大人了，大人一样活着；他的身边已
经没有大人了，他只得像大人一样活着。夜晚终究要
将他包裹。
日头落尽的时候，天上还有最后一只归家的鸟。
小小一只黑色的点，慢慢变大、变大，落在近旁
的树上。潘永义拿起搁置在脚边的碗，站起身来，准
备回屋去。这时候，不远处的孩子们的声音却大起来。
他循着声音，向他们的方向望去。夜晚刚刚到来，天
空还带着蓝，只是这蓝很深，很浓，大多数人把这蓝
与黑色混为一谈。
“马……”
“皮球？”
全村老小看电影
“马玩皮球。”
“那是啥呀？”
“说是马能在墙上动起来。”
“叫什么……电……影……”
“在哪呢，在哪呢？”
“说是明儿个上面有人带着电影过来。”
潘永义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有听到。他转身走
入独自居住的屋里，那是前几年土改时分到的地主家
的房子。
第二天一早，他如以往的每天一样，扛起锄头和
背篓，去做活儿。
“吃饭了没？”
“吃了。”
乡里乡亲打招呼的方式，这么多年都未曾改变。
“今儿黑哩有电影哩。”只是这天，除了吃饭的
问候，还有对电影的期待。
电影到底是啥？他想问，但没有问，“嗯，听说了。”
“你不去瞅瞅？”
“去，等我忙完地里的活儿。”潘永义抬了抬手
里的锄头棍子。
等潘永义早早收工，从地里回来，村子里比以往
要静得多。他回去挖了一瓢水咕咚咕咚喝完，这才往
东头的河坡走去。
这时候天还亮着，远处的天上月亮已经早早出来
了。他跟着月亮，月亮也跟着他，一起走着。东地走
了一小半，便看到远处有一片人，还有正从别的庄听
闻了消息，往这边赶路的老乡。他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村里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们的声音逐渐响亮起来，他
依旧沉默地走着。
那天他等了很久。村里人儿或坐着、或站着，围
得里三圈外三圈，把七大姑八大姨、十里八乡的各种
事儿都唠了个遍，天才擦黑。
这时候，眼前的幕布开始亮起来，他抬头望着，
可不就是一匹活着的马嘛。那马跟年画里的可一点都
不像，那马是跑起来的，追着一只皮球。
他蹲在草窝子里，不知什么时候，腿上被蚊子咬
了几个大包。他边挠着痒，边瞅着眼前的马，周围乡
里乡亲都和他一起瞅着同一个方向，大家伙儿从来都
没有聚得这么整齐过。
不知怎的，他咧开嘴，笑了起来。
“我看的第一部电影，是《马玩皮球》”，几十
年后的潘永义依旧记忆清晰，“那时候的电影需要人
工转呐，一圈又一圈地转。转电影的人是公家的，社
里还给他发工资哩，每年来两趟，村里给钱。那放电
影的人，每次来都带两个大箱子，一个装着放电影的
机器，一个放那种很大的白色的布，机器一打开，电
影里的小人儿就都跑到那上边去了。最开始的电影，
只有动起来的画儿，还没啥声音，也没啥故事。但还
是有趣儿着哩，老早儿就有娃儿们搬着小板凳跑去占
位置了。我去的晚，都是干完活儿才去。热闹着哩。”
“后来，我和福兰结了婚，回来徐年庄儿住了，
我们有了娃儿，娃儿也长大了，我们去大郭庄东地、
宁新庄西地，走十多里地看电影。一般都是在夏天放
电影。人多的很，我们走路走得远，也不搬凳儿，就
站着看。我扛着闺女，大孩儿们跑到前面去看。”潘
永义说着，还用手往身后比划了一下，仿佛要越过这
几十年的光景，把孩子们再次驮到背上去。
“那时候看的电影，很多都是打仗的。我还记得，
俺儿十五六岁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看的《南征北战》。
那电影好看呐，是彩色的。穿的衣裳，戴的帽子，比
黑白色儿的电影更真儿更鲜艳，里头的军人呐，眼睛
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看的可清楚了。对，就跟咱
们现在看的电视里一样儿一样儿的。不过，具体讲的
啥，我是记不太清了，只记着那是咱八路军打国民党
哩，咱毛主席领导的好着哩。让咱们的部队装成要撤
退的样子，实际上，是为了更好地打仗哩。那仗打得
好啊，手雷炸得响，激烈着哩。俺还记着哩，还有个
水坝，国民党孬啊，准备把水坝炸了，后来咱没让他
们炸。”
王付兰说起电影，眼角含笑，“那时候半大小伙
儿子们一听说放电影，都高兴着哩。他们跟大人不一
样哩，我们都觉着这日子不好过，吃不饱穿不暖。这
些年轻的娃儿们可不觉着，若等到村里通知说哪一天
要放电影了，都激动得几天睡不着觉，还会去别的村
儿喊表兄弟姐妹过来看哩，大人要是手里没啥活儿，
也会跟着过来，跟过年一样儿。放电影儿的时候，娃
儿们要好学着哩，帮放映员架线、挂幕、倒片儿。帮
着放映员干活儿，再顺带着问问，今儿黑哩电影好看
不好看，下回放电影是啥时候，明儿去哪个庄儿放电
影。等看完电影了，放电影的人都回家可长时候了，
他们还在那儿说电影里的事儿呢。还有啊，电影放完
后，他们还会扮演电影里的好人、赖人哩，互相藏着、
躲着、追着、跑着，能玩到下一回放新的电影。哈
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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