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说不出老师哪伟大,就是觉得他伟大

2022-09-23 13:10:3308:35 335
所属专辑:美文朗读
声音简介



今天分享一篇著名作家阎连科先生的文章《老师!老师》


文中作者用包含深情的笔墨回忆了自己昔日的老师。这位老师固守清贫,默默无闻,将自己的毕生精力都奉献给了教育事业。文章读来感人至深,让人对教师这一职业更添几分敬意。


下面,一起认识下阎连科先生笔下的这位老师吧!


文字版


老师!老师!


阎连科


我又见着我的老师了,如朝山进香的人见到他自幼就心存感念的一位应愿之神。在今年正月的阳光里,也在正月的冬寒中,我回家奔赴我三叔的喜丧事,也去赴办我大伯逝世三周年的庄重礼俗和纪念。在这闲空间,张老师到了我家里,坐在我家堂屋的凳子上。乡间室内的空旷和凌乱,纠缠分隔着我与老师的距离与清寂。


相向而坐,喝着白开水,削了苹果,说了很多忆旧的伤感和喜悦,诸如三十几年前在初中读书时,我的学习,我的作业,我的逃课,还有我的某某同学学习甚好,却因家庭成分偏高,是富农,似乎爷爷有所谓剥削别人的疑嫌,他便没有资格读高中了。自然,1977年之后的那场平地起雷的高考,他也无缘坐入考场改变自己的命运。还有另一位命运多蹇的同学,不仅在学习上刻苦,在书法上也颇具灵性天赋,人在初一时,其楷正墨字,已经可与颜帖乱真。可是后来,因着形势家境,他不仅未再考,而且由于疾病,早早地就离开了这个荒凉热烦的世界。


这个世界,对于有的人荒凉到寸草不生,对于有的人,却是繁华热闹到天热地烫,一举一动都会有草木开花、果实飘香。然而对于我的老师张梦庚,却是清寂中夹缠暖意,暖意里藏裹着刺骨的寒凉。


老师生于20世纪20年代末,读书辍学,辍学读书,反反复复,走在田埂与人生的夹道中,经历了来自日本人的刀光枪影,经历了国共征战的循环往复,之后有了1949年的红旗飘扬。记忆中从来都是饥饿辛劳,土改时却忽然成了地主,这样的命运,大凡中国人都可想见其经历与结果的曲折变形、荒凉怪异。


可是,好在他终归识字,厚有文化。乡村其实最为明晓文化的斤两,虽然文化不一定能带来尊严富贵,可让孩子们认字读书,能写自己的姓名和粗通算术计量,也是生活所必需。于是,老师就成了老师。从一个乡村完小到另一个乡村完小,从一个乡村中学到另一个乡村中学,直至改革开放,他被调入县里的一所高中,做了教导主任,最后主持这个学校的方方面面、角角落落的闲急高低,一晃就让他全部人生的金贵岁月,43个春秋的草木枯荣,都在布满尘土、青草蓬生的乡村学校里枯荣衰落,青丝白染。 


不知道老师对他的人生有何感想与感慨,他写的一本名为《我这一生——张梦庚自传》的简朴小册,读下来让人心酸胃涩,想到世事的强大和人的弱小,想到命运和生命如流水般在干涸的沙地上蜒蜿涓涓,奔袭挣脱,流着可谓流着,可终归无法挣脱干涸与强大的吞没。最后的结局是,我们毕业了,老师头发白了;我们步入中年了,老师身体枯衰了。我们成家者成家,立业者立业,而老师却在寂静的人生中,望着他曾经管教、训斥、抚疼过的那些学生,过着忆旧的生活,想着那些他依然记得,可他的学生早已忘却的过往。


还记得初一时,他是我的班主任,又教语文。在一个酷暑天,我家棉花地里蚜虫遍布,多得兵荒马乱、令人恐惧,我便邀了班里十几个要好的男同学,去帮我母亲捕捉蚜虫。自然而然,教室里那一天是空落闲置,学生寥寥,老师无法授课只能让大家捧书阅读。从棉花地里回校的来日上午,老师质问我为什么带着同学逃课,我竟振振有词地说,是带着同学去棉花地捉了半天蚜虫,还反问老师,地里蚜虫遍布,我该不该去帮我母亲捕捉半天蚜虫?说蚜虫三天内不除掉去净,棉花就会一季枯寂无果,时间这样急迫,我家人手不够,我请同学们去帮忙,又有什么错?


事情的结果,似乎我带着同学们逃课正合了校规宪法,符合了人情事理,反让老师在讲台上一时有些哑口无言。回忆少时的无理取闹,强辞拙倔,也许正是自己今天在写作中敢于生搬硬套,努力把不可能转化为可能的开始。可是,在这次见老师时,面对这位耄耋老人,给我一生养育呵护的父辈尊者,我心里三十几年不曾有的内疚,忽然如沙地泉水般汩汩地冒了出来。


我们就那样坐着喝水聊天,说闲忆旧,直至夕阳西下,从我家院墙那边传来风吹日落的细微淡红的声响,老师才执意地告别离去,不无快意地说他的子女们都工作在外,孝顺无比,真是天有应愿,虽然他一生坎坷,到了年老,却子女有成,学生有成,仿佛曲折的枯藤根须,终于也繁衍出一片树木林地。


老师从我家离去时,是我扶他起身;离开院子时,是我扶他过的门槛;送至门口看他远去时,是我扶他过的一片不平不整的地面。我的父亲离开人世太早,扶着老师的时候,我就像扶着我年迈的父亲。望着村头远去的父亲般的老师,落日中他如在大地上行走的一棵年迈的老树,直至他在村头渐缓地消失,我还看见他在我心里走动的身影和慢慢起落的脚步,如同宁静里我在听自己的心跳一样。


说不出老师哪儿伟大,可就是觉得他伟大;说不出他哪儿不凡,可就是觉得他不凡。也许这个世界本身,是凡人才拥有真正的伟大,而伟大本身,其实正是一种被遮蔽的大庸大俗吧。


本文选自阎连科《一个人的三条河》,旨在交流分享

用户评论

表情0/300
喵,没有找到相关结果~
暂时没有评论,下载喜马拉雅与主播互动
猜你喜欢
奴儿_阎连科

阎连科,1958年8月出生于河南洛阳嵩县田湖瑶沟,中国当代作家,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香港科技大学高等研究院冼为坚中国文化教授席、人文学部讲座教授...

by:陈一盏

《她们》阎连科

在女性被挟裹在这个伟大时代里,开始了她们的人生和营生

by:lvanlvan

田湖的孩子_阎连科

卡夫卡文学奖得住阎连科,非虚构的自传作品。

by:陈一盏

《我与父辈》阎连科

《我与父辈》从自己的童年开始写起,把人们带回到上世纪那个充满贫穷和饥饿的年代,讲述了生活在偏僻农村里的父亲、大伯、四叔坎坷而平淡的一生,以及自己艰辛的成长经历。

by:小苑5696

《田湖的孩子》阎连科

《田湖的孩子》是卡夫卡文学奖得主、当代著名作家阎连科的非虚构自传作品,关于故乡与成长的情感实录。作品以“故乡的少年记忆”为主线,讲述了作家少年时代最重要的记忆片...

by:维克多的茏葱

阎连科作品夏日落

世界上有一万个人,其中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要害你。剩下那一个不害你的就是我——大名叫王慧,小名王小慧。想起这句话,赵林的心里就柔柔的暖,整个身子都如寒冷时被裹上了...

by:道泽天成

北京,最后的纪念 阎连科

主播爱发电ID:小鱼是神仙爱发电主页:https://afdian.net/@xyssx在这里,用爱发电,投喂小鱼!一块自己的土地,几件顺心的农具,种白菜,种丝...

by:小鱼是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