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十五
)儒家显然没有像佛家这样,先将义理分开阐述,最后汇三归一。儒家始终“一以贯之”——只有一个良知,没有三个良知;只有一个仁,没有三个仁。但儒家极高明之处在于以一摄三,含三为一。“安而行之”,三身自在其中矣;“安而行之”,汇三身为一身(法界体性身)自在其中矣。何为“法界体性身”?心性之在其自己之谓也,心性之主体性和自在性之谓也。以儒家言之,即“大而化之”之谓也,“大成至圣”之谓也,“仁心无己(以仁为心,即以仁为主人)”之谓也,“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之谓也。
简言之,无我之我不是企求而来的,而是通过长期地认同与安行于“我未生”或“我已死”之状态,自心性中自然而自发地呈现出来的。无我之我不是后天塑造而来的,乃是心性本有之自主性与自在性之本身。践行(修行)者只管一味地将无我持续下去,心性自会呈现出无我之我。因为心性之主体性和自在性只有在修行者的持续无我状态中,才能呈现出来。心性之所以一直呈现不出来,正是因为被凡夫顽固而强大之自我(小我)封锁和压迫着。自我消融一分,心性即彰显一分。自我之消融与心性之彰显永远是反比关系,这是被儒佛道等全人类圣学所共认的生命之理。此义理不因种族、学派和时代等任何因素而改变。
“或利而行之”:此与中士相对应。“利”者,宜也,理也。合理即合宜,合宜即合利。是故,利、宜、理,含义一也。一个人成熟与否的重要标志取决于其是依个己情绪而行事,还是处处依理而行事。做事依事理而行,学儒依性理而行,学佛依空理而行,等等。无论学什么或做什么,皆能自觉自愿地依其理而行,此乃人格或曰心智成熟之标志也。
“利而行之”虽然尚未达到无我之境,但也并非如凡夫那般处处以自我为中心,姑且名之为“依大我而行”:比小我、私我、自我超升了一层,但尚未进至全然无我之境,处于中间的过渡状态。比之于一般人,通达大我之境已经是一个非常难得的升华了。
“或勉强而行之”:“勉强”者,造作也,有为也,机械也,自我当家作主也。此是心智成长之起点,道德觉醒之萌芽,与其对应的是“困而知之”。从生活的处处碰壁中开始反省,从人生的困顿窒息中幡然醒悟,由是发愤学习,努力成长。“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论语·述而》)南宋理学家朱熹的解释是:“愤者,心求通而未得之意;悱者,口欲言而未能之貌。启,谓开其意。发,谓达其辞。”夫子所言之“愤”“悱”之状,是对“困而知之”之“困”字最为生动之形容。
虽于困顿之中,于愤悱之中,幡然醒悟,发心向学,躬身实践,但由于凡夫背离心性太久,溺于自我太深,身心染污太重,心智异化太甚,于起步之际、成长之初,难免处处生硬机械,有为造作,手足无措,顾此失彼,狼狈不堪,若干年下来,可能未见明显改善,未见显著成就,难免初心动摇、信心丧失。于是振作起来,询之于师,质之于经,痛加反省,切实用功。如是反反复复、摇摇摆摆,渐渐走入正道。成长之路上的种种曲折与惊险,唯有自己最为清楚。恰如前人所言,其中百般滋味、万般情绪,尽在酒中,尽在泪里。
万幸的是,我们毕竟开始了“勉强而行之”,踏上了成长之路,开启了觉醒之门。需知还有多少红尘客,困顿终生,碌碌一生,也没能“勉强而行之”。佛曰“一阐提人”无可救药,此之谓也;子曰“朽木不可雕也”,亦此之谓也。
“及其成功,一也”:无论是获得经验知识,还是获得良知智慧,人类有一个通则——“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意为无论我们所求何物,求则必得,不求则不得。“勉强而行之”日久,定然升进至“利而行之”;“利而行之”日久,定然升进至“安而行之”。是故所有的学者和行者,无论起点是高是低,只要持续不懈,最后所有人定然达至“生而知之”,定然都是“安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
生知、学知、困知,皆属于知之范畴;安行、利行、勉行,皆属于行之范畴。生知相应于安行,学知相应于利行,困知相应于勉行。千年之后的阳明先生将此概括为“知行合一”。虽然于孔子时期,经验知识和仁智(般若智慧)已经有了区分,但区分之意识不甚强烈,多数时候还是将这两个迥异之概念混同使用。直至北宋五子出世,才正式区分出“德性之知”与“闻见之知”,并分别给这两个概念以清晰的定义和适用范围。自北宋至明代中期之阳明先生出世,期间已历三百多年,这两个重要概念早已伴随着儒学之兴盛流传至家家户户,成为每个读书人反复学习和思悟的核心概念之一。作为学习典范的阳明先生不可能于此从未留意过,即阳明先生必然深知这两个概念之定义与内涵。当阳明先生在给其“心学”里最重要的概念“知行合一”之“知”下定义时,他明确指出,此“知”指孟子“良知、良能”之知。如是,则阳明先生“致良知教”之格物致知,其所格之物,乃心中之物也(即内在之五毒与私心杂念也);其所致之知,乃人人本有之良知也。如是,则《中庸》所引夫子“生而知之”“学而知之”“困而知之”之“知”,只剩良知之知,不再包含经验知识在内。如是,则自阳明之始,华夏文明只剩“致良知”之道统传承,再无“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之学统流布(实则于阳明之后,“致良知教”因缺乏深切著明之弟子弘扬而顿然中断。故于先生之后,学统与道统全部湮没无闻,直至于今,五百年来再无圣者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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