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十六)
子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
“好学近乎知”之“好学”可分为二:一者是对外界充满好奇心,受好奇心之驱动而探求之。此“好学”复可分为两类。一是对社会知识之好,以成就社会科学;二是对自然界奥秘之好,以成就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知识统称为经验知识(闻见之知),皆是对现象世界之了解。二者是对内在生命(心性)世界充满好奇心,受好奇心之驱动而探求之。此“好学”所获得之知识(称呼为“智慧”更准确),属于德性之知、良知之知、心性本觉之知,皆是对本体世界之洞察与了悟。这是从“好学”之动机而言,若从“好学”之目的(用途)而言,亦可分为两类——为己之学和为人之学。“为己之学”指所学在于究明己事,探明生死之奥与生命真相之学也;“为人之学”指非己所好,其学在于求取功名、满足虚荣等身外之物也。包括儒佛道在内的东方传统文化,皆属“为己之学”。夫子曾数次痛责“为人之学”之害。
“好学近乎知”之“近”字,有学者释为“等同”,亦有学者释为“接近”“趋向”。“近乎知”之“知”字,在夫子之语境里,在春秋时代,同时包含内圣之智慧(德性之知)和外王(以治国理政为代表的社会科学和以提高生产力、改善民生为代表的自然科学)之知(闻见之知)。
“好学近乎知”可以释为:好学本身就是一种十分难得的智慧。当一个人萌发好学之心时,此萌发本身就是智慧之显发,就是生命之觉醒。亦可释为:好学是将我们引领至知识宝山和智慧海洋的唯一途径。好学是对个己人生之成长责任的真正担当,是对个己道德(生命)觉醒之义务的切实履行。此举即是对己忠诚之表现与落实,如是之人生即是真诚之人生,或曰无伪之人生。
“力行近乎仁”:好学是因,力行是果,好学与力行是因果关系。力行者,尽心尽力地落实所学于身心内外之谓也,尽心尽力地践行圣贤教化于在在处处(即努力活出圣贤的一切)之谓也。
如“好学近乎知”一样,“力行近乎仁”亦可释为:力行本身就是“仁”之表现。当一个人萌发了力行之心的当下,他就是仁之化身了。将力行贯彻于何处,即仁义彰显和流行至何处;力行之纯度(动机有私心与否)即仁义之纯度。如若是在全然无我、无为、无执、无私前提下力行圣贤之教化,则当下即达“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之圣贤境界。还可释为:力行(尽心地修行或曰践履)是将我们引领至仁境(心性)的不二法门。换言之,任何未经长期尽心尽力地修行(实践)而来的观念与主张,都是空谈玄论,全部不足采信。为何圣贤的教化名曰“圣言量”?那是因为所有圣贤皆自“力行”中来,皆真切地获得了生命之觉醒、真切地开启了心性之内涵,这一切全部有证有验,他们的真知灼见全部经得起再三之质疑与检验,足为后学所采信。
“知耻近乎勇”是“好学”与“力行”之前提:深感自己之不足,深感自己之浅陋,并以此为莫大之羞耻,于是振作精神,奋发图强,敏而好学,倾力践行,此谓之“大丈夫气概”,此谓之“勇士”。反之则是:明知自己之不足,明知自己之浅陋,但“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得过且过,毫无骨气地活着。佛陀说:能战胜敌人者,是英雄;能战胜自己者,是英雄中的英雄,名曰“圣雄”或“大雄”。可见战胜自己要比战胜千军万马之敌还要困难得多。如此困难而又成功地战胜了自己之人,当然是英雄中的英雄。佛家称呼佛陀为“圣雄”或“大雄”,因为这些佛菩.萨们全部是战胜了自己的大英雄、大勇士。在流行于中国藏族地区的金刚.乘佛法中,有一个习惯是:称呼女性佛菩.萨们为“空行母”或“空行”,意为她们都是通达空性并修行获得成就之人;称呼男性佛菩.萨们为“勇士”,意为他们都是战胜自己并获得成就之人。
真是无独有偶,不仅佛家称呼战胜自己之人为“勇士”,儒家同样称赞“好学”与“力行”仁义(良知)之人为“勇士”或“大丈夫”,将“勇”“知(智)”“仁”并称为“三德”——儒者必备的三个美德。一个君子,一个践行圣贤之道(中庸之道)的君子,此“知、仁、勇”三德若缺其一,则不名“君子”矣。
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孟子·尽心上》)此句可译为:人不可以不知羞耻。从不知羞耻到知晓羞耻,就可以免于羞耻了。此句亦可译为:人不可以不知羞耻。比无耻更为无耻的是,从来不对自己的无耻感到羞耻。
为何一个正常的人会如此地不以耻为耻呢?那是因为他深陷于麻木不仁状态,深陷于兽性之中——所有的动物都没有道德感,都没有道德意识,更没有道德反省(觉醒)能力,因为它们没有主观能动性。唯独人类拥有人之为人之人性,故而人有超越的反省意识。如果我们明明拥有此“道德觉醒能力(知耻之能力)”而放弃之,意味着我们将自己主动地认同为一只动物,而不是将自己认同为与禽兽存在着本质差异、具有人性和道德反省能力的人。
《孟子·公孙丑上》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四体”即手足之四肢。四肢与生俱来,孟子以此指示“四端之心”亦为与生俱来。孟子之“羞恶之心”即夫子此处所言的知耻之心。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孟子·尽心上》)知耻之心是为因,“不愧于天”“不怍于人”是为果。一个人能于天地之间坦坦荡荡,能于所有伦理关系中无有半点愧疚,如此之圆满是只有真正的圣贤才能达到的。
“知耻近乎勇”亦可有二解。其一为:敢于承认自己诸般之不足与浅陋,这份肯认本身需要莫大的勇气。无勇之人,是断然不以之为耻的。其二为:越是知耻之人,越是强化自己的勇气和胆魄,逐步地将自己成长为一个敢于肯认自己的不足与浅陋,更勇于好学、力行来改变自己的大丈夫。将这两个解释中的任意一个作为标准,来衡量当代一般民众之操守,很遗憾,绝大多数人都应该划归到“无耻近乎勇”(即“无知者无畏”)之范畴里去。由是而知,我们的圣学凋零到了何种地步,我们的华夏文明已经礼崩乐坏到了何种程度;由是而知,包括“羞恶之心”在内的四端之心不再萌发久矣,更谈不上将其充而实之、扩而大之、圣而化之了。我等不幸生于斯世,只能悲叹命薄运厄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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