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 047 本音物语演播 傅东华译本

2023-06-05 01:14:0685:05 1.4万
声音简介

第四十七章
思嘉坐在卧室里,嬷嬷刚刚端上一托盘晚饭来,
她一边慢慢吃着,一边听着外面正在呼啸的夜风。
屋子里寂静得可怕,
比几点钟之前扶澜停在客厅里的时候还要寂静些。
因为几点钟之前,她还听见楼下有人踮脚尖儿走路的声音,
轻轻说话的声音,前门轻轻剥啄的声音,
邻舍家人进来轻轻吊问的声音,
乃至扶澜的妹妹不时啜泣起来的声音──
她是刚刚从琼斯伯罗赶来送殡的。现在,虽然她的房门是开着的
,这一切声音都听不见了,整个房子都包裹在寂静里了。
自从扶澜的遗体抬回家里来以后,
卫德和爱啦就都送到媚兰那里去,因而愈加觉得清静了。
厨房里本有彼得、嬷嬷和阿妈三个人在那里不住斗嘴,
声音一阵阵飘上楼来,现在他们也已停了战,
就连白蝶姑妈在楼下藏书室里,也因尊重思嘉的悲伤,
不将那把摇椅摇得吱嗝吱嗝的响了。
大家都不敢闯进思嘉房里去,因为大家知道她心里悲伤,
总是愿意独个人在房里清静一下的,
谁知思嘉最不愿意的就是清静。她当时心里如果只是悲伤,
那是她还可以忍受的,因为从前她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悲伤。
但是她除开伤悼扶澜的死之外,还加上了恐惧、痛悔,
以及一种突然醒过来的良心的刺激。
她生平对于自己做过的事情,是向来不晓得懊悔的,
现在她忽然懊悔起来了。懊悔之中还带着一种迷信的恐惧,
以致不住向她跟扶澜同睡过的那张床上溜过眼睛去。
扶澜是她杀死的。扶澜所由致死的那一鎗,
不啻是她亲手去扳鎗机的。
扶澜曾经屡次求她不要独个人出门去跑,她老是一个不听。
现在他就因她的执拗而死了。为了这桩事,
上帝一定要来处罚她。但是除了这一种恐惧之外,
她良心上还横梗着一件更加沉重更加可怕的事情,
这件事情她以前是从来没有想起过,及至扶澜躺在棺材里,
她将他看了最后一眼才突然想起来的。
她觉得他那沉静的面孔呈着一种无能为力的悲惨神情,
不啻是在那里控告她,他实在受了冤屈。他实际上爱的是苏纶
,她硬把他抢过来跟自己结婚,这件事情更逃不了上帝的惩罚
。她将不得不去伏在审判座前,
将自己怎样欺骗扶澜的情由对上帝一一供出。
现在她觉得拿任何理由来替自己辩护都没有用了──
她不能说为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不能说情势不得不然,
不能说因有许多人靠她为生,
她就可以不顾扶澜或苏纶的权利和幸福。
事实已经十分显明的摆在面前,再不由她这么强辩了。
她和扶澜的结婚是极冷酷的,一向对待扶澜也极冷酷的。
特别是过去六个月里面,她本来可以使扶澜非常快乐,
事实上却使他非常不快乐。平日她那样的骂他,那样的逼他,
那样的发脾气,那样的说刻毒话,那样离间他的朋友,
那样羞辱他的面子──这一切,上帝都是要惩罚她的。
而且她的使他不快乐,她自己是明明知道的,
他却一迳忍受在肚子里。她给他的唯一真正的快乐,
就是献给他一个爱啦,然而这个爱啦也并不是她存心要献给他
,她若是避免得了,她就不会养出爱啦来。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颤抖起来,懔栗起来,
恨不得扶澜立刻回转一口气,让她从此可以好好的待他,
以弥补从前的过失。哦,上帝为什么要这样严厉,
这样惩罚人的呢!哦,为什么时间过得这么慢,
屋子里这么清静的呢!哦,
为什么大家让她这么孤零零耽在这里呢!
她很盼望媚兰过来陪陪她,因为她每次有所恐惧,
媚兰总能够使它平息。但是媚兰在自己家里看护希礼。
于是她竟想去请白蝶来跟她作伴,但是一转念之间,
就把这意思打消了。她想白蝶来了不但无济于事,
恐怕还要更糟,因为白蝶是诚心悲悼扶澜的。
扶澜比思嘉大了几岁,可以算是白蝶的同辈,
所以他们两个比较意气相投。又因白蝶家里没有男人,
有扶澜在这里替她壮胆。正合著她的需要。
扶澜又常常拿些小东西来送给她,晚上陪着她谈谈天,
读读报纸,白蝶也替他缝补缝补,正跟自己一家人一般。
所以扶澜死了,白蝶哭得眼睛都红肿,
口里不住诅咒那些天杀的三K党。现在思嘉如果把她请了来,
她自然又要有一番伤心,那不是反而把事情弄糟吗?
哦,要能有什么人来安慰安慰她,壮壮她的胆,
替她譬解譬解才好呢!要能得希礼──
但是她立刻就把这想头收了回去。
她是险些儿把希礼也跟扶澜一样害死了。
而且希礼如果知道她当初怎样哄骗扶澜,后来又怎样待他不好
,他也就无论如何不能再爱她了。希礼原是很老实的,
待人很好的,看事情也看得很明白的。
如果希礼知道这事的真相,他一定会得谅解她。
但是谅解虽则谅解,爱是绝不能爱她的了。
所以她绝不能让希礼知道真相,因为她还是要他继续爱她的。
希礼对于她的爱,就是她的一切气力的秘密来源,
如果这点来源把她夺去了,叫她怎样活得下去呢?
但是她现在如果能够将头倚在希礼的肩膀上,一面哭着,
一面把她那个负疚的心胸对他尽情倾吐一下,
那是多么大的一种舒服呢!
死一般的寂静继续压迫着她,使她再也熬忍不下去。
于是她小心翼翼的站了起来,将房门关上一半,
轻轻拉开五斗橱的最下一个抽斗,
向她那些换洗衣服底下去掏摸起来。
立刻她就摸出一瓶私下藏在那里的白兰地,将它拿到灯边一照
,见已差不多空了半瓶了。怎么,刚刚昨天晚上开的瓶,
她难道已经喝了这许多了!且不要去管它,就开了瓶,
拿一只开水杯倒了大半杯,一口气灌了下去。
等会儿她得拿点清水来冲在里边,
好使嬷嬷看不出刚才出殡的时候,那些抬棺材的要想喝一口,
嬷嬷还来找过一回的,后来嬷嬷回到厨房里,跟阿妈、
彼得彼此猜疑起来,就一直闹了半天。
那白兰地烧得她非常舒服。凡是碰到心里烦闷的时候,
天底下是没有什么东西比这再好的!
其实这件东西无论什么时候都来得,然而向来只许女人喝红酒
,那是什么道理呢?刚才出殡的时候,
梅太太跟米太太好像都已闻出她口里的酒气,
就立刻皱起眉毛来,真是两个老妖怪!
她又倒出半杯来,也一口气喝下了。
她想今天喝醉了也不要紧,因为她马上就要上床去睡觉,
等会儿嬷嬷上来替她脱衣服,她是可以预先拿香水漱过口的。
她很愿意喝得跟父亲从前上法院看审时候那样的酩酊大醉。
她希望喝醉之后,可以忘记扶澜那张像在控告她的死面孔了。
但是她心里仍在猜疑,
不晓得这个城里是否是人人都当扶澜是她害死的。
刚才出殡的时候,确乎人家都对她非常冷漠,
只有少数几个人象是对她表同情的,
就是那些跟她有过交易的北佬军官的太太们。好罢,
不管别人怎么说她罢!她现在只愁难对付上帝,
别人说的话儿有什么了不得呢?
想到这里,她又不由得吞了一口,
及等那一股热流打喉咙里直灌下去,便有些簌簌发抖起来。
现在她觉得身上很暖热了,
但是仍旧不能把扶澜的那张死脸从心上排遣开去。
记得他们男人常说喝酒可以忘忧,可见也是鬼话了!
除非她喝到了没有知觉,扶澜那张死脸总仍旧要对她瞠视着,
彷彿还在那里哀求她不要独个人出门一般。
忽然听得前门上的门鎚笃笃几响,
使得那寂静的屋子整个发出回音来,
随即听见白蝶姑妈蹒跚着走过穿堂,门就呀的一声开开了。
接着是一阵寒暄之声和不可分辨的说话声。
大概是邻舍人家来谈论白天出殡的事情或是拿鱼胶凉粉的罢。
白蝶姑妈一定觉得很高兴。因为有人来向她慰问,
她就又有机会可把心里的悲伤发泄发泄了。
思嘉在楼上仔细听着,辨出来客是一个男人,再仔细一听
,她就大大的高兴起来。原来来者是瑞德。
自从瑞德来报那个凶信之后,思嘉一迳都没有见他,
现在她见他来了,知道他是能够帮她排忧解闷的,
今天晚上可以不愁过不去的了。
「我想她是肯见我的,」瑞德的声音飘进她耳朵里来。
「可是她现在已经躺下了,白船长,什么客都不愿见。
可怜的孩子,她真伤心透了呢。她──」
「我想她一定会要见我。请你告诉她,我明天就要走,
也许要过些时才回来,事情是很重要的。」
「可是──」白蝶有些发躁起来说。
思嘉跑出楼上穿堂来,觉得有点儿不稳,心里很是惊异,
便靠着楼梯上的栏杆看到底下来。
「我马上就下来,瑞德,」她喊道。
她瞥见白蝶姑妈的胖脸儿往上仰着,
眼睛像猫头鹰似的充满着惊异和不赞成。
思嘉一边回到房里去掠头发,一边心里想,我丈夫刚刚出殡,
当天就做出这种不正当的行为来,满城的人都要讲我罢。
但是她心里虽然这么想,手里仍旧急急忙忙在那里打扮着,
将一件黑色丧服的釦子一直釦到面颊上,
拿白蝶姑妈给她的一支丧服别针在领口上别了起来。
然后对镜子照了一照,看见自己的面孔颇有愁容,
而且苍白得很,便想道,我这副样子总不算太好看了罢,想着
,她不觉伸手到梳妆盒里去要取胭脂,但是立刻就缩回来了。
我如果搽得红喷喷的下楼去,白蝶姑妈不知要恼到什么样子呢
。然后她拿起了香水瓶,倒了满满一口,漱了一会,
这才吐到痰盂里去。
她急忙跑下楼来,他们两个仍旧还站在那里,
因为白蝶姑妈已被思嘉这种行为气昏了头,竟忘记请瑞德坐了
。瑞德身上穿着一身黑,里面的衬衫是上过浆的。
看他那神气俨然是个给老朋友来吊丧的模样,
竟至做作到近于滑稽,但是白蝶一点不觉得。他一见思嘉,
先对她道过惊吵,然后又说他白天事情忙,不能亲自来执绋,
实在抱歉得很。
「怎么,他到底来做什么的?」思嘉心里怀疑道。「
他这一套全是鬼话呢。」
「我这时候还来打扰你,实在太不应该,
可是我有点正事急乎要跟你商量,不能再等了。
这是我跟甘先生刚刚在计划中的──」
「我不知道你跟甘先生有过什么生意上的交涉呀,」
白蝶姑妈说,她听见扶澜竟有瞒住她干的事情,
心里觉得非常不痛快。
「甘先生的兴趣本来是很广泛的,」瑞德恭恭敬敬的说。
「我进客厅里去谈好吗?」
「不!」思嘉说着,将那紧紧关着的客厅门瞥了一眼。
她彷彿觉得扶澜的棺材仍旧停在客厅里。
她是打算再不走进那里去的了。白蝶向来不大懂得别人的暗示
,这回却忽然识相起来,虽则态度之间不见得怎样自在。
「你们到我藏书室里去谈罢。我是得──
得上楼去补衣裳去了。我的天,这个礼拜我是什么都搁起了呢
!我可以说──」
她走上楼梯的时候,又回过头来瞪了他们一眼,
但是思嘉跟瑞德都没有注意。白蝶一上楼,瑞德就站过一旁,
让思嘉先进藏书室去。
「你跟扶澜有什么事业计划呀?」思嘉突如其来的问道。
瑞德靠近她一些,对她低声说道:「什么也没有。
我不过要把白蝶小姐打发开去罢了。」然后再靠近一些「
这是不好的,思嘉。」
「什么不好?」
「这香水。」
「我简直不懂你的意思。」
「你不要装傻。你是喝得很可以的了。」
「唔,我喝多了又怎么样?这管得着你的事吗?」
「请你说话客气点。我劝你,思嘉,
以后不要独个人喝闷酒罢。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这种事情要是别人听见了,名声不大好听的。而且,
这样独个人喝闷酒也根本不是一件好事情。
你是到底怎么一回事,亲爱的?」
说着,他将她领到一张花梨木的沙发旁边,
她就默默的坐了下去。
「我可以关起门来吗?」
思嘉知道嬷嬷看见她关起门来跟客人谈话,
一定要一连几天的将她训个不歇,
但若听见她在谈论喝酒的事情,那就尤其要糟糕,
何况新近刚刚丢失那个白兰地的酒瓶。因而她点了点头,
瑞德就将那两扇抽门拉了起来。拉好门他又回进来,
在思嘉身边坐下,拿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机警地搜索她的面孔。
这时思嘉但觉他那一股活泼泼的生气向自己逼射而来,
不期那一脸的悲愁霎时褪去,而觉得满室生春起来了。
「到底怎么一回事,亲爱的?」
瑞德要是说起亲亲热热的腻话来,
那是天底下没有一个人说得过他的,那怕他只是说着玩儿,
至于现在他是一点不像玩儿了。思嘉抬起一双痛楚的眼睛,
朝他脸上看了看,不知怎么的,
只觉他那一幅毫无表情的面皮很能够使人安慰。
她也想不出所以然来,因为她明知道他是一个居心叵测的坏蛋
。也许正像他常常说的,因为他们两个极相似的缘故罢。
有时她竟觉得所有自己认识的人里面,
只有瑞德一个是不跟她隔膜的。
「你能够告诉我吗?」他非常温柔的拿住她的手。「
我看不是单为扶澜死的缘故罢。你要钱用吗?」
「钱,哦,不!哦,瑞德,我害怕得紧呢。」
「你不要傻罢,思嘉,你是一辈子没有害怕过的。」
「可是,瑞德,我害怕!」
这一句话儿并不像她说出来的,
乃是像泡泡儿似从她口里泛出来的。
她觉得自己的心事可以对瑞德讲得,什么事都可以对他讲得。
因为他自己也是个坏人,他不会来审判她的好坏。
现在全世界的人都不肯说谎,
碰到他这么一个肯说谎的人多么有趣呢!
全世界的人都宁可饿死也不肯做坏事情,
碰到他这么一个肯做坏事情的人多么有趣呢!
「我怕的是我要死,要到地狱里去。」
倘使他听见她说要死便大笑起来,那是完全对的。
但是他并没有笑。
「我看你很是健康──
而且也许地狱这一种东西到底是没有的。」
「哦,可是有的呢,瑞德!你也知道是有的!」
「我也知道是有的,可是我相信地狱就在我们这个地球上
。并不要等到我们死后。我们死后是什么东西都没有了,思嘉
。你现在就是快进地狱去了呀。」
「哦,瑞德。你这种话是罪孽的!」
「可是听起来非常适意。现在请你告诉我,
你为什么要到地狱里去呢?」
他又开起玩笑来了,她从他那眼睛的光芒上可以看出来的
,但是她也不介意。她觉得他的手非常暖热而强壮,
捏在手里是很适意的。
「瑞德,我是不应该跟扶澜结婚的。这件事我做错了。
他是苏纶的情人,他爱她,并不爱我。可是我哄骗他,
说苏纶要跟东义结婚了。哦,我怎么好做这种事的呢?」
「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也一迳觉得奇怪呢?」
「以后末,我还使得他非常苦恼。他不愿意做的事,
我都逼着他去做,例如人家还不出他的店账,
我偏逼着他向人家要去,后来我办木厂,造酒馆,僱犯人,
也是样样使他伤心的。他是羞得连头都不敢抬了。而且,瑞德
,他还是我杀死的呢。是的,的确是我杀死的!
我并不知道他在党里。我万想不到他会有那么大的胆量。
可是我早应该知道的。现在我杀了他了。」
「所有大海里的水洗得净我手上的血吗?」
「什么?」
「不相干。往下说罢。」
「往下说?都说完了。这还不够吗?我跟他结婚,
我使他不快乐,现在我杀死他了。哦,我的天!
我自己也不懂得怎样做出这种事来的!我骗了他,我才嫁给他
。当初我这么做的时候,我自己以为很对的,
现在我觉得大错特错了。瑞德,这许多事情都不象是我做的呢
。我对于他忒也卑鄙了,但我实在是不卑鄙的。
我所受的教养都并不要我卑鄙。因为母亲──」她停住了,
咽了一口口水。今天一整天,她一迳都避免着不去想母亲,
但是现在她再也避免不了了,再也不能把母亲的影像抹煞掉了

「我常常猜想你母亲,不晓得她到底怎么一个样子的。
我看你倒像你的父亲。」
「母亲是──哦,瑞德,幸亏她早死几年,
没有看见我这种行为呢。她当然不曾把我教得这样的卑鄙。
她对于人人都是极和气的,极好的。她要知道我做这样的事儿
,那是宁可让我饿死的。我本来愿意处处地方都学她,
现在却是一点儿也不像她。我虽然不曾这么想过──
因为我要想的事情太多了──可是我的确是愿意像她的。
我不愿意像我的爸爸。我原是顶爱爸爸的,但是他太──
太没有思想了。瑞德,我有时候也想竭力要学好,
要待别人好些,待扶澜好些,但是这么一想的时候,
我那种可怕的梦魇就立刻会得回来,
以致我又不得不到外边去乱碰乱撞,去向别人身上刮钱,
不管那钱是我应得不应得。」
说到这里,她的眼泪禁不住直淌下来,
同时她将他的手拼命捏着,以致指甲掐进他肉里去。
「什么梦魇?」他的声音是平静而安慰的。
「哦,我忘记了,我还没有对你说过呢。是这样的──
我每次决心要做好人的时候,
每次对我自己说金钱不是一切的时候,
当天夜里我就要做起恶梦来,梦见自己又回到陶乐去,
过着从前母亲刚刚死去,北佬刚刚来过以后的那种生活。瑞德
,这是你想象不出来的。我一想到那时的生活,
身上就发起冷来了。我彷彿看见什么东西都烧干净了,
一迳是那么静悄悄的,什么东西都没有得吃。哦,瑞德,
我在那种梦里是会重新觉得飢饿的呢。」
「往下说罢。」
「我自己觉得飢饿还不够,同时我的爸爸,我的妹子,
以及那几个黑人,也都饿得快要死,一迳在我耳朵里喊着:『
我们饿死了!』我听见这样的呼喊,就要非常的心虚,
非常的害怕,因而我心里一迳说着:『
我如果能够逃出这个境界,从此我就永远不要再飢饿。』
于是我的梦境就会变成一阵灰色的迷雾,
我在那雾里不住的跑着跑着,跑得非常吃力,
连心都要炸开似的,彷彿有什么东西在我后面追,
使我气都不能转,但是我心里老是想着,我如果跑到那里,
我就可以安全了。究竟那是什么地方呢?我自己也不晓得。
等到我醒转来了,我就吓得浑身都冰冻,只怕重新又要饥饿了
。在这样的时候我总觉得要我不怕重新再饥饿,
似乎世界上没有这许多金钱。
扶澜却偏要在这种时候来噜哩噜囌,噜囌得我再也忍耐不住,
我就发起脾气来了。我想扶澜是不能了解的,
我也不能使他了解的。所以我打算等我多弄一些钱起来,
可以不怕饥饿的时候,再同他言归于好,谁知现在他死了,
我是再也来不及的了。哦,当初我这么做的时候,
我是觉得完全对的,现在才晓得大错特错。
倘使我可以从头再做起,我就要两样做法了。」
「得了,」瑞德一边说着,一边突的将自己的手拔了回去
,从口袋里搯出一条干净手帕来。「擦擦脸罢。
你也用不着伤心到这个地步的。」
思嘉接过了手帕,擦了擦泪流满颊的脸儿,
心里稍稍觉得轻松些,
彷彿她已经把自己一部分的担子卸到他那广阔的肩膀上去了。
看他的神气,是非常强干而平静的,
连他那种嘴角一瘪一瘪的态度也使人觉得安慰,
因为这就证明她心里的苦恼和惶惑都是很无谓的了。
「觉得好些了吗?那么我们把这桩事情谈个彻底罢。
你刚才说,倘使你可以从头做起,你就要两样做法的。
可是你真的会要两样做法吗?现在你再想想着。你真的会吗?

「这个么──」
「不的,你还是要照这样做法的。
因为你除此之外再有别的做法吗?」
「没有。」
「那么你还在这里懊悔什么呢?」
「我实在太卑鄙了,他现在是死了。」
「假使他现在没有死,你也还是要卑鄙的,照我看起来,
你实际上并不是懊悔跟扶澜结婚,也不是懊悔平日间待他不好
,也不是懊悔送了他的命。你之所以伤心,
是因怕要到地狱里去的缘故。我这话对吗?」
「这个么──这倒叫我搅不清楚了。」
「你的伦理观念本来是难搅清楚的。你就好比一个贼,
给人当场拿住了,并不懊恼自己偷的不该,
却是自己懊恼马上要去坐监牢。」
「一个贼──」
「哦,请你不要这么照字面呆解罢!换句话说,
倘使你心里没有这种傻观念,以为你要到地狱里去受苦,
那么扶澜去了,你正是巴而不得呢。」
「哦,瑞德!」
「哦,你听我说罢!你现在是在这里招供,
你也许会要将真话供做假话的。比如说,
你那一件比性命还要看得值钱的宝贝,
要为了三百块钱送给别人了,当时你的──嗯──
你的良心曾经使你难受吗?」
这时思嘉头里的白兰地正在发作。她觉得眩晕,
又有些儿焦躁。她想跟瑞德说谎有什么用处呢?
他是一迳都像能够看出她的心来的。
「当时我确实不曾想到上帝,也不曾想到地狱。
即使我曾经想到过一下,那也──嗯──
那也不过想他会谅解我罢了。」
「可是你跟扶澜结婚那件事,
你就不相信上帝会谅解你了吗?」
「哦,瑞德,你向来是不相信有上帝的,
为什么要把上帝说得这个样儿呢?」
「但是你很相信有一个会得震怒的上帝,
这在现在这个问题是很重要的。我要问你的是:
你所相信的那个上帝为什么不能谅解呢?而且,
现在陶乐仍旧归你所有,并没有给提包党人占去,
你心里觉得懊恼吗?你现在不饥饿了,身上也不破烂了,
你心里觉得懊恼吗?」
「哦,不的!」
「唔,那么你除了跟扶澜结婚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没有。」
「扶澜也是不一定要跟你结婚的,是不是?
男人都是自由的身体。他也不一定要让你去骂着,逼着,
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的,是不是?」
「唔──」
「思嘉,你为什么要懊恼呢?你如果可以从头再做起来,
你也还是不得不说谎,他也还是不得不和你结婚。
你还是不得不到外边去冒险,他还是不得不去替你报仇。
假如他当初娶了你的苏纶妹妹,她是不会送他的命的,
但是她大概也要使他不快乐,
比他跟你结婚还要加一倍的不快乐。这是注定了的,
绝不会变出别的花样来。」
「可是我可以比较待他好些的。」
「你当然可以──如果你是换了一个人的话。
不过你天生是来骂人的,只要有人能够让你骂。
这也是一定的气数──强者骂人,弱者挨人骂。
怪只怪扶澜自己不好,为什么不拿皮鞭子来抽你呢?……思嘉
,你也活了这几岁年纪了,忽然萌芽起良心来,
我真替你吃惊呢。照理说起来,像你这样的机会主义者,
是不应该有良心的。」
「什么是机──你说是机什么的人。」
「就是一个专门利用机会的人。」
「这是错的吗?」
「向来人都看不起这种人──
尤其是那种有机会而不肯利用的人更要看不起。」
「哦,瑞德,你又要讲笑话了!
我还当你以后会对我好些的呢!」
「我现在就已经对你很好了。思嘉,
这是你自己醉了的缘故呢。」
「你敢──」
「是的,我敢。不过你现在是一碰就要哭的,
所以我不得不换个一个题目,
来讲一个会使你觉得有趣的消息给你听。事实上,
我今天晚上就是为报告这个消息而来的。
我要等报告了这个消息再出门。」
「你要到那里去?」
「到英国,而且一去也许要有几个月,
现在请你忘记你的良心罢,思嘉。
我不愿意再跟你讨论你那良心问题了。
你要不要听我这个消息呢?」
「可是──」她刚开口,又停住了。
这时她里边有白兰地在那里祛愁,
外边有瑞德这种虽然有刺而却使人安慰的话在这里鼓兴,
扶澜那个暗淡的鬼影就渐渐泯灭而去了。也许瑞德的话是对的
。也许上帝真的会谅解。于是她恢复起气力来,
将刚才那种观念从心孔里排斥开去,而下了一个决心:「
一切都等明天再想罢。」
「你有什么消息呢?」她使起一股劲来说,
说完就在瑞德的手帕上擤了擤鼻子,
抬手将那有些散乱的头发掠了一掠。
「我的消息是这样的,」他低了头,对她咧着嘴答道。「
我仍旧是想要你,比想要任何女人都厉害,现在扶澜已经死了
,我想你对于这个消息可以比较觉得关心了。」
思嘉突然将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拔了回去,
一唬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我──你真是世界上顶顶没教养的人,
怎么这种时候也会跑来讲这样的丑──我还当你已经变了的。
扶澜还没有冷哪!你如果还要像个人的话─你替我立刻请出──

「你静一点儿,不然白蝶小姐立刻就下楼来了。」他说着
,并不站起来,只伸出臂膀去抓住她两个拳头。「
我怕你是误会我的意思了。」
「误会你的意思?我是从来不会误会的。」
她拼命抽着两只手。「你放开,立刻替我请出去。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不识趣的人。我──」
「不要响,」他说。「我是要你跟我结婚呢。
我跪下了你肯相信吗?」
思嘉气急败坏地叫了一声「哦,」
砰的一下往沙发上坐了下去。
她拿眼睛瞪着他,嘴张得大大的,
疑心是自己肚里的白兰地在那里发作,又恍惚记起他说的「哦
,亲爱的,我不是一个结婚的男人」那句话来。她于是断定道
:一定是她自己醉了,或者是他在发疯。
但是她并不像发疯的样子。他说这话的时候,
态度仍旧非常的平静,简直同讲「今天天气好」一般,
而且语气之间也并不觉得特别加重。
「我是一迳存心要你的,思嘉,
一直从我在十二根橡树园看见你摔瓶子,赌咒儿,
显出你不是一个上等女人的那天起。
我一迳都存心要用某种方式来取得你。
但是后来你跟扶澜都弄起一点钱来,
我知道你再不会被迫着跑到我这里来商量押款,
我这才看出了非跟你结婚不可了。」
「白瑞德,你这是不是也算一个玩笑?」
「我是披肝沥胆的跟你说话,你倒疑心起来了!不是的,
思嘉,这是我的一个出于至诚的宣言。我也知道,
这种时候来跟你说这样的话,原是有些儿不大识趣,
不过我有一点可以借口,就在我本来是缺乏教养的。
我明天就要走了,要过许久才回来,我怕等我回来的时候,
你又找到一个有点钱儿的人嫁掉了。因而我想道,
为什么不就看在我的钱分上嫁给我呢?真的,思嘉,
我是不能一辈子在你那许多候补丈夫的夹缝儿里等着你的呀!

他这话说得很认真,已是一点儿不容疑义了。
思嘉听见他有这样的意思,立刻觉得嘴巴发了燥,只管咽着气
,瞪着他的眼睛看,想从里面看出一点线索来。
她看出他眼睛里充满着笑,
但是另外有一点东西藏在它们的深底,她从来没有看见过的,
那是一种不可分析的光辉。
当时他随随便便毫不矜持的坐在那里,但是她觉得他在侦察她
,跟猫儿侦察耗子洞一般机警。
他那平静的神情底下潜伏着一种紧张的威力,
使她不免有点儿吃惊,不由得往后退缩。
她看出来了,他确实是要求她和他结婚,
确实做出这桩难可置信的事儿来了。从前她曾经有过计划,
倘使他真的去向她求婚,她就要大大捉弄他一番。
从前她曾经想过,倘使他真的向她说起这句话,
她就要立刻收伏他,使他认识自己的力量,将他玩弄个痛快。
现在,他果然说起这句话来,她却全然忘记从前那个计划了,
因为他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受她的控制。事实上,
现在这个局势是他完全居于主动地位的,因而她觉得非常侷促
,竟像一个女孩子初次见人向她去求婚一般,只会红着脸儿,
期期的说不出话。
「我──我是再也不会结婚的了。」
「哦,你会的。你是天生来跟人结婚的。
那么为什么不就跟我结婚呢?」
「可是,瑞德,我──我并不爱你。」
「那也算不得一种障碍。
我记得你以前两次的冒险也不见得有什么爱的。」
「哦,你怎么可以这么想呢?你知道我是很喜欢扶澜的!

他不响。
「我的确是喜欢他的!我的确是喜欢他的!」
「唔,这个我们不要讨论罢。等我走了之后,
你愿意把我这个提议考虑一下吗?」
「瑞德,我做事情不愿意拖延。我情愿现在就告诉你。
我马上就要回陶乐去了,白蝶姑妈这里英黛会来做伴的。
我要回到陶乐去久住,我──我是不再结婚的了。」
「瞎说,为什么要这样呢?」
「哦,唔──我也不知为什么。我只不高兴结婚就是了。」
「可是,我的可怜孩子,你是始终没有真正结过婚的呢。
你怎么能够知道真正结婚的快乐?你那两次结婚都是倒霉事儿
──一次是为着斗气,一次是为着金钱。
你也曾想起过为快乐而结婚吗?」
「快乐!呸,你不要说傻话罢!结婚是没有什么快乐的。

「没有吗?为什么没有?」
这时思嘉已经稍稍平静了一点,说话也回复她的故态了。
「结婚只是男人方面的快乐,我可也不懂为什么。
我大概是永远不会懂得的。女人结婚能够得到什么呢?
不过图的一口饭吃吃,背了许多工作上身来,
该跟着男人做傻子,还有么,一年养一个小孩子。」
瑞德大笑起来,笑声从那寂静里引起反响,
思嘉便听见厨房门开开来了。
「不要响!嬷嬷的耳朵是跟野猫一般尖的,
这种时候还听见这样大笑,那是太不像话了。
我刚才说的不是真话吗?快乐!真是胡说八道!」
「我刚才说你倒霉,你自己的话替我证明了。
你一次嫁了个小孩子,一次嫁了个老头儿。而且,
从前你的母亲又一定吩咐过你,那件事儿是你必须忍受的,
因为它也有报酬,就是做母亲的种种快乐。唔,
这是全然错误的。你为什么不跟一个漂亮青年结婚呢──
特别是像我这样声名狼藉专会应付女人的一个青年?
这样的结婚一定会很快乐。」
「你是又粗俗又会自吹,我看我们这番谈话已经足够了。
已经谈得十分粗俗了。」
「但是同时也十分有趣,是不是?我可以赌咒,
你从来不曾跟一个男人讨论婚姻关系,连跟察理、
扶澜也不曾谈过的。」
她对瑞德皱了皱眉毛。
她觉得他对于女人的事情知道得太多了,
不晓得他这种知识是从那里得来的,实在不上流的很。
「你不要皱眉毛。你自己定一个日子罢,思嘉。
我要顾全你的名誉,并不逼你马上就结婚。
我们可以等过一个相当的时期。不过,
到底要等过多少日子才算相当时期呢?」
「我还没有答应你呀。现在这个时候,
这种事情是连谈也不应该谈的。」
「我已经跟你说过我要谈它的缘故了。我明天就要走,
我的热情再也压制不住了。
不过我向你求婚的方式也许太急骤一点。」
说着,他突然从沙发上溜了下来,一跪跪在她脚下,
一只手揿住自己的胸口,嘴里像倒水似的唸了起来。
「我因受了热情的驱迫,使你吃了惊吓了,请你饶恕我,
我的亲爱的思嘉──哦,我的亲爱的甘太太。你总已经注意到,
近日以来,
我心里对于你的友谊早已成熟做了一种更加深澈的感情,
也是更加美丽,更加纯粹,更加神圣的。
你容我叫出这种感情的名字来吗?哦!这就是爱。
是爱使我这么大胆起来的!」
「你替我起来罢,」她恳求道。「
你这副样子简直像个傻子,要是嬷嬷进来看见呢?」
「她看见我这样彬彬有礼,会吓得不相信呢,」
瑞德一面轻轻的起来,一面说。「来罢,思嘉,
你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要学那种女学生,
尽管要我把那套傻头傻脑的废话说个不歇。你就答应我一声,
等我回来马上跟我结婚罢,不然的话,我可以对天赌咒,
我是宁可不去了。我要在你这里耽下去,
每天晚上拿一把月琴到你窗下来弹奏,
并且直着喉咙来对你唱着,唱到你回心转意为止,
那么你为要保全自己的名誉,就不得不跟我结婚了。」
「瑞德,你心里清楚些罢。我是跟谁都不要结婚的。」
「是吗?你还没有对我讲明你的真正理由呢。
你又不是女孩子,不见得会怕羞了。那么到底为什么理由?」
突然她想到了希礼,彷彿看见他就站在自己面前,
闪亮着一头头发,模糊着一双眼睛,充满着一种庄严的神气,
跟瑞德完全两样。希礼就是她不愿再跟别人结婚的真正理由,
虽则他对于瑞德也并不反对,而且有时还真正的喜欢他。
她是属于希礼的,以前就已一迳属于他,
以后也永远要属于他的。她从来不会属于察理或扶澜,
也永远不会真正的属于瑞德。她身上的每一个部分,
乃至于她所做,所努力,所期望的差不多每一件事情,
都是属于他的,都是因为爱他才做的。希礼之外只有个陶乐,
她同时也属于陶乐。她从前给与察理和扶澜的那些笑脸和亲吻
,其实都是给与希礼的,虽则希礼从来不曾要求过这些东西,
而且以后也永远不会要求的。她也明知希礼永远不会要她,
在她的心的深处,却隐藏着一种欲愿,
要为希礼而维持着她自己。
她一想到了希礼,不自觉的面色都变了,
变出一种十分柔媚的表情来了,这是瑞德从来没有见过的。
他看了看那微微翘起的绿眼睛,见它睁得大大的,有些儿模糊
,又看了看她嘴唇上的娇媚的曲线,不觉连呼吸都暂时停顿了
。然后他将嘴唇皮拼命一歪,现出一种迫不及待的态度。
「郝思嘉,你简直是个傻子?」
她还在那里出神,他已经一把将她紧紧的搂住,
跟他那天晚上在荒郊野外里捧住她亲吻的时候一般。
于是她又感觉到了那样的瘫软,那样的无力,
那样泛起了一股的热流。随即,
在她想象中的希礼的面孔就变模糊了,消失了。
他将她的头推出一段路,跟她亲起吻来,先是轻轻的,
然后越来越起劲,以致她巴不能够搭牢在他身上,一迳不离开
,彷彿他是一个动摇世界里面唯一坚实的事物。
他的嘴唇猛力向她进攻着,攻进了她的嘴唇,
将一阵狂暴的颤抖送进了她的神经,
使她经验到一种从来不曾经验过的奇妙的感觉。然后,
她感觉到一阵眩晕,彷彿自己的身子在那里不住打回旋,
而不觉已经向他吻了回去了。
「得啦──哦,我要晕过去了!」她一面低声嚷着,
一面尝试将脸朝开去。他却将她的头一把拉回自己胸口上来,
在这当儿,她模糊地瞥见了他的面孔。
她看见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射出一种奇异的光芒,
又觉得他的臂膀抖得非常厉害,抖得她有些害怕起来。
「我正是要你晕过去。我愿意叫你这样晕过去。
你本来是应该早已有这种经验的。可是你所认识的那些傻子,
没有一个能够像这样子跟你亲嘴,是不是?
你的那个宝贝的察理,或是扶澜,或是你的那个愚蠢的希礼──

「哦──」
「是的,我确是说希礼愚蠢的。他们都是上等人,
他们对于女人懂得了什么?他们对于你懂得了什么?
只有我是懂得你的。」
他的嘴唇又在她的嘴唇上了,她一点也不挣扎,
随便他去亲去,因为她虚弱到连朝开头去的气力也没有了,
连朝开头去的意思也没有了,她的心不住在里面砰砰的搥着,
她已完全被他的威力慑服了,虚弱得丝毫不能抵抗了。
她预备要怎么样呢?如果他再不停止,她真的要晕过去了。哦
,如果他马上停止──如果他永远不停止──
「你答应一声是罢!」他的嘴正对着她的嘴,
他的眼睛跟她的眼睛只隔着一丝缝儿,
使她觉得它大到可以充满整个的世界。「你答应一声是罢,
你这鬼,或者么──」
她等不及思索,嘴里已经低声叫出一个「是」来了。
彷彿他既然要她这个字,她就不由自主地叫出口来似的。
但是她刚把这个字吐出口,精神上就突然觉得平静下去,
头就立刻不晕了,连酒也醒了一些过来了。
她已在无意答应跟他结婚的时候,亲口答应了他了。
她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就会答应他,但是她并不懊悔。
她只觉得这个「是」字是答应得极自然的,
彷彿有一种神力在那里主持,帮她将这问题立刻解决掉。
他听见她已经说出这个字来,便急忙抽了一口气,
然后弯下头,彷彿又要去亲她似的。谁知她刚刚闭上眼睛,
仰起头来等着他去亲,他又将头缩了回去了。
于是她微微感觉到一点失望。她觉得这样的亲吻是很奇怪的,
但又感到其中含着一点使人兴奋的东西。
他很安静的坐在那里,坐了好一会儿,
只把她的头紧紧捧在自己肩膀上,他那两条臂膀的颤抖,
彷彿已经被他竭力制住了。然后他稍稍离开了一点,
低着头对她看看。她睁开了眼睛,
见他脸上那种使人惊吓的红光已经没有了。但是不知怎么的,
她不敢接触他的眼睛,于是感觉到一阵昏乱,又将头低下去了

然后瑞德又开起口来,他的声音很平静。
「你说的话是算数的罢?你不会再收回去的罢?」
「不会的。」
「你不当我是拿我的热情来──怎么说法呢?──
来煽惑你答应的罢?」
她并不回答,因为她不知怎样说法才好,
她也不敢接触他的眼睛。他伸一只手到她下巴颏儿底下,
将她的面孔托了起来。
「我从前曾经对你说过,你不问什么事情我都忍受得了,
就只有说谎我忍受不了,现在我也要你讲实话。
你是为什么肯答应我的呢?」
她仍旧说不出话来,可是态度之间已不大那么侷促,
于是依然低着头,口角上边勉强展出一点儿微笑来了。
「你看着我,你是为我的钱吗?」
「怎么,瑞德。这是什么话呀!」
「你抬起头来,用不着拿甜言蜜语来对付我。我不是察理
,也不是扶澜,也不是那种傻孩子,
不会被你那双飞龙活跳的眼皮子夹了进去的。
到底是不是为我的钱?」
「唔──也有一部分是的。」
「一部分?」
他并没有懊恼的样子,只是急忙抽了一口气,
将眼睛里那种迫切的神情竭力抹掉了,
这种神情是她有些不大敢看的。
「唔,」她没奈何地嗫嚅着说道。「钱是有用的,
你当然知道,瑞德,而且天晓得,扶澜又没有很多的钱留下来
,可是么──唔,瑞德,你是很好过日子的,
是不是又因我见过的男人当中,
只有你是能够容忍女人说实话的。你并不把我当傻子,
希望我对你说谎,有这样的人做丈夫,当然是很好的事儿,
还有么──唔,我也喜欢你。」
「喜欢我?」
「唔,」她有些焦躁起来说,「
我如果说是发狂一般的爱你,那我就是说谎了,
而且你也明知道我说谎的。」
「不过有些时候,我也觉得你的实话说得太过火一点,
宝贝儿。即使你明明是说谎,明明是有口无心的,
难道就不应该说一声『我爱你,瑞德。』吗?」
这话思嘉觉得不懂了,使她越发糊涂了。他是什么用意呢
?她只觉得他的神气很奇怪,又很是急切,又象是伤心,
又象是讥讽。他将他的手抽了回去,深深插进自己裤袋里,
她低头一看,原来在里面的捏起两个拳头来了。
「即使我牺牲了一个丈夫,我也要说实话的,」
她在心里悻悻的想着,她的血又马上沸腾起来了。
「不过瑞德,这到底是一句谎话呀,
我们又何必来这一套把戏呢?我是喜欢你的,刚才已经说过了
。你已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你从前对我说过,你并不爱我,
可是我们有很多共同的地方。我们一样是流氓,
那是你自己说的──」
「哦,」天!他将头朝了开去,自言自语起来道。「
我落进我自己的陷阱里去了。」
「你说什么?」
「没有什么,」说着,他对她看了看,笑了笑,
但不是愉快的笑。「你指定一个日子罢,亲爱的,」
他又笑了笑,弯下头去在她手上亲了亲。
她看见他刚才那种神气没有了,又好说话起来了,
这才放下了心,也对他微笑了一笑。
他拿住她的手玩了一会儿,然后咧嘴对她看着。
「你在小说里读到过没有,
常有一种感情冷漠的妻子终于会爱起自己的丈夫来的?」
「你知道我是不读小说的,」她说,
随即又学着他那种讥讽的语气道:「而且你从前对我说过,
夫妻相爱的婚姻是顶顶恶劣的呢。」
「我从前说过的话太多了,真是他妈天杀的!」
他骤然反驳了一句,就从沙发上一唬站了起来。
「你不要咀咒罢。」
「你得听惯这种咀咒,并且自己也学起来咀咒咀咒。
你得习惯习惯我的坏脾气。你如果是要──是要喜欢我,
并且想拿你的尊爪碰到我的钱上来,这就要算是一部份的代价
。」
「唔,你不要因我不肯说谎,不肯让你觉得自己了不起,
便这么动起火来。你也是不爱我的,是不是?
那末为什么我就应该爱你呢?」
「是的,我并不爱你,跟你不爱我一样的,
而且我即使爱你,我也绝不会对你明说。
上帝帮助那个真正爱你的男人罢,你已经碎了他的心了,
你这残酷的小猫儿,你太不顾人家了,太自信了,
竟连你的爪子也不肯收一收的。」
他将她从沙发上一把拉起,又跟她亲起吻来,
可是这一回的亲法不同了,
他似乎再也不管她觉得难为情不难为情,
并且好像故意要使她觉得难为情,故意要侮辱她一下了。
他的嘴唇一直移下了她的咽喉,最后印在她胸口的小纺马甲上
,印得非常有力,非常长久,
以致他的口气热烘烘烫着她的皮肤。她觉得非常不好意思,
急忙将手伸上去,拼命的将他推开。
「不许你这样,你怎么敢这样放肆的!」
「你的心跳得像个野兔一般了,」他带着嘲笑的语气说。
「如果你只不过是喜欢我,那我又要痴心了,
那是不应该跳得这么快的。你不要生气罢,
你的这种处女的娇羞是硬装起来的。现在请你自己说,
你要我从英国带点什么东西回来给你?戒指吗?你要那一种?

这时她心里虽然愤怒,
瑞德最后几句话却引起她的兴趣来了,
同时又巴不得他在这里跟她多闹一会儿。
「哦──要钻石的──而且瑞德,你要买只顶大顶大的来哪
。」
「那你就好在你那些穷朋友面前献宝了,是不是,好罢,
我一定买只顶大顶大的来给你,等你那些穷朋友们看见了,
也好私底下自相安慰,说把这么大一块石头戴在手上,
真是俗不可耐呢!」
说着,他突然向门口那边迈着大步走去,
思嘉觉得莫名其妙,就跟在他后边走。
「怎么一回事?你要到那里去?」
「回到寓里去收拾行李。」
「哦,可是──」
「可是什么?」
「没有什么,我希望你一路平安。」
「谢谢你。」
他开了门,走到穿堂里。思嘉在他后边紧紧的跟着,
心中忽忽若有所失,不想一幕好戏就此收场了。他套上了大衣
,捡起了手套和帽子。
「我会写信给你的。你若是变了心,你也得通知我。」
「你不──」
「唔?」他好像是急乎要走的样子。
「你不跟我亲个嘴告别吗?」她轻轻的说,
防恐家里人听见。
「今天晚上亲了这么许多,你还觉得不够吗?」
他一面反问,一面咧开嘴来看着她。「嗨,
你是一个规规矩矩有过家教的青年女子哪──好罢,
刚才我不是说快乐的吗?」
「哦。你这个人简直没有办法!」她愤怒起来大嚷道。
也不管嬷嬷要听见了。「你就永远不回来。我也不可惜你的。

说着,她就车转身子,一脚跨上了楼梯,
希望他那热烘烘的手来挽留她一把,谁知他已将门开开来,
放了一阵冷风进来了。
「可是我会回来的,」他说了就走出门去了,
把她独个人留在第一步楼梯上,回头看着那已经关闭的门。
瑞德从英国带回来的那只戒指,果然大得不得了,
竟使思嘉真有些不好意思戴它。思嘉未尝不爱这种贵重的珠宝
,但是听见人人都说那戒指俗气,心里就觉得很不舒服。
原来那个戒指中心嵌着一颗四卡的钻石,周围还镶着许多翡翠
,戴起来把整个指节都遮没了,彷彿连她的手也给它坠下一般
。她因而疑心瑞德故意跟她恶作剧,所以特别镶得这么触目的

瑞德没有回到亚特兰大之先,思嘉不曾将这事情告诉一个人
,连她自己家里人也没有说过一句,
所以当她把这事情突然宣布出来的时候,
立刻就纷纷扬扬引起人家的恶毒议论来了。
原来从三K党的事件发生以后,
瑞德和思嘉都已成了全城里面为众口最最不满的人物,
例外的只有北佬和提包党人。思嘉自从不肯给察理守节,
大家早已不赞成她了。后来见她办木厂,
见她带着那么一个大肚子招摇过市,
以及其他种种不守妇道的行为,
大家的鄙薄心理就一天天增加起来。
及至她惹起扶澜和韦唐的惨死,
并且几乎危及其他许多男人的性命,她就大动公愤了。
至于瑞德,自从战争期间做投机事业的时候起,
大家早就怀恨在心了,后来他又偏跟共和党人去亲近,
大家对他的观感因而越发恶劣。
及至最近救了那十几个男人的性命,不但挽回不转大家的感情
,反而惹起那些女太太们莫大的愤恨。
那些女太太们所以愤恨他,
并不是因为她们巴不得自己的男人早些死,
而是不愿她们男人的性命得救于瑞德这种人之手,
更不愿他们用这种可耻的把戏救出来。
这几个月来她们受到了北佬的耻笑和轻侮,心里觉得非常苦痛
,以为瑞德如果真有心要帮助三K党人,
他就应该采取一种比较体面的办法来处理这个事件。
又说他把华贝儿牵进这个案子里来,
就是存心要把本城的优秀市民羞辱一番的。为此,
他虽然救了那么许多人的命,却是并不值得她们的感谢,
也不应该饶恕他以前的罪过的。
原来这班女太太们都带着极浓厚的道学气,
心肠本来极软的,见了别人的恩情立刻会感激,
见了别人的苦恼立刻会同情,
但是她们那一套不成文的道德法典倘使被人破坏了一丝一毫,
她们对于那人就要铁面无情的永远不肯饶恕了。
她们那套法典很简单。对于联盟州要尽忠,对于老战士要尊敬
,对于旧礼教要竭力保存,对于贫穷要觉得自傲,
对于朋友要慷慨解囊,对于北佬则必须结下冤雠去。
所以像思嘉和瑞德那样的人,在她们眼中看起来,
是把她们那套法典逐条都破坏的了。
至于那些曾蒙瑞德救命的男人,对于瑞德未尝不感激,
也曾竭力劝自己的女眷们不要骂他,只无奈效果绝少。
在瑞德和思嘉没有宣布要结婚之前,
大家对于他们的感情就已非常恶劣了,
但是外表上仍旧勉强维持着礼貌。现在呢,
连那一点冷淡的礼貌也已无法维持了。
他们那个订婚的消息来得跟一个炸弹一般,如此的突然,
如此的爆烈,剎那之间把整个城市都震荡起来,
连那些最最心平气和的女太太也忍不住表示她们的愤慨了。
扶澜死了还不到一年,她就又嫁人了,
而且丈夫还是死在她手里的呢!
而且嫁的偏偏又是那个姓白的家伙,他本来是有相好的,
又是跟北佬和提包党人狼狈为奸的!他们两个如果各管各,
那也还可以勉强容忍,现在他们竟不知羞耻的结合起来了,
这还叫人容忍得了吗?他们双方都恶俗不堪!
这个城市还能容他们住下去吗?
又加他们宣布订婚消息的时候,
正是亚特兰大人对于一般提包党人和小畜生们最最愤恨的时候。
因为那些日子,
亚特兰大人抵抗北佬统治的最后一重堡垒正在崩溃,
谢尔门将军向南方的进攻已经达到最高的成果,
而本州人所受的羞辱也就到了完成阶段了。
「改造」期间已经过去了三年,
大家都已认识这三年实在是恐怖期间。这时以前,
大家都以为情形已经恶劣到极点,总不能再有比这恶劣的,
谁知「改造」期间的最最恶劣阶段现在刚刚开始呢。
这三年以来,
联邦政府一迳都要把他们自己的理想和统治加到佐治亚州来,
而因有军队在后面督促,也已经是很成功的。但是这时以前,
这个新的政权全靠军力在那里维持,本州虽则受着北佬的统治
,却是完全强迫的,并没有得到本州人自己允准的。
本州的领袖们继续为着州权而奋斗,
继续要照本州人自己的理想来治理本州。
凡是华盛顿方面加给本州的压力,本州人继续在这里抵抗,
始终不肯承认华盛顿方面的独裁便是本州的法律。
从政治上讲,佐治亚州的政府可说始终不曾屈服过,
但是它的战斗都是徒然的,都是失败的,因为在这种局势之下
,这种战斗自然没有胜利的可能。但是胜利虽然不可能,
至少总把那不可避免的一步延缓下去了。在南方其他州里,
早已有不识字的黑人高居要职,
并且有由黑人和提包党人选任的议员了。在佐治亚州,
则因本州人坚决的抗拒,总还没有糟到这一步田地、
这三年来的大部分时间,
本州的最高政权都仍旧拿在白种人和民主党人手里的。
现在北军到处密布着,
本州官吏除了抗议和拒绝之外不能够有多大作为,
他们的权力只是名义的,
但是他们至少还能使本州的政权继续拿在本州人手里。现在呢
,连这一重堡垒也已坍塌了。
四年之前,
锺斯通和他的部队被北方的军队一步一步从多尔顿打回亚特兰大
来,近来佐治亚州的民主党人也就像这样,自从一八六五年起,
他们就被北方势力一点一点打退回来了。同时,
联邦政府对于本州事件以及本州人的性命所可施行的权力,
自然就逐步的扩大。压力一重重的加上来,
军部方面的命令也一天多似一天,
以致一般文官的力量愈来愈被削弱。到末了,
佐治亚州就完全在军队管辖之下,于是,
不问本州的法律允许不允许,黑人非有选举权不可了。
在思嘉和瑞德宣布订婚以前的一个礼拜,
本州州长的选举正在举行。南方的民主党举戈登将军为候选人
,因为他是佐治亚州最受敬爱的公民之一。共和党则举蒲乐客,
以与戈登将军相对抗。本来州长选举是只消一天就完事的,
这回却一连举了三天,整列车整列车的黑人从这城赶运到那城
,蠭拥到每个路角落里去参加选举。结果呢,
当然是蒲乐客胜利了。
当初佐治亚州被谢尔门占领了去,
全州的人已经个个都十分愤恨,这回本州的政权又被提包党人
、北佬乃至黑人抓到了手里,人心的愤恨更加十倍于当初。
霎那之间,亚特兰大乃至整个佐治亚州都怒气冲天了。
而白瑞德却是那人人痛恨的蒲乐客的一个朋友呢!
思嘉对于凡不是在她自己鼻子底下发生的事情,
向来都不去管账,所以这回的选举她连知道都不知道。
瑞德也没有去参加选举,
而他现在跟北佬的关系也跟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他是一个提包党,并且是蒲乐客的一个朋友,
这事实是埋没不了的。而且经过了他们的结婚,
思嘉也要变做提包党了。亚特兰大人对于在敌人营幕里的人,
是不管谁都不能容忍,不肯原谅的,
所以当他们的订婚消息传到大家耳朵里的时候,
大家都只记得他们的坏处,忘记他们的好处了。
思嘉也已知道全城的人都对她起了反感,
却还不晓得反感到什么程度,
谁知梅太太因受她那班同教堂的朋友的催逼,
竟亲自跑来劝告她了。
「我是因为你自己的母亲已经不在了,
白蝶又是一个老姑娘,没有资格来──嗯,来跟你谈这种问题的
,所以我觉得不能不特地跑来警告你一下,思嘉。
像白船长这样的人,是无论什么好人家的女人都不应该嫁他的
。他是一个──」
「他还救过梅老公公跟你家姪儿的命呢。」
梅太太听见这句话,正触着她的痛处,
便气得连肚子都胀起来。原来不到一点钟之前,
她刚刚跟老公公吵过一回嘴。
老公公说她对于白瑞德如果一点不觉得感激,
那她一定不把他这块老骨头放在心上了。
虽则白瑞德是个提包党,是个流氓,也是不能不感激他的。
「思嘉,你不要弄错了,他跟我们玩那卑鄙龌龊的把戏,
不过是要把我们在北佬面前羞辱一番呢,」梅太太继续说道。
「你自己也总知道,他是一个流氓呀。他向来就是个流氓,
现在尤其说都说不尽的了。像他这种人,
规矩人家简直是不能接待的。」
「是的吗?那就奇怪了,梅太太。从前打仗的时候,
他是常常在你家客厅里的。他还送过美白一套白缎子结婚礼服
,是不是?或者是我记错了呢?」
「打仗的时候是不同的,好人家的人要跟许多人来往,
就是不十分那个的人也要来往。这都是为主义起见呀,
那就很正当的了。他又不曾打过仗,还要笑别人打仗,
这样的人你当然是不好嫁他的,是不是?」
「他是进过军队的,他在军队里登过八个月。
我们的最后一仗他是在里边打的,锺斯通将军投降的时候,
他就在他的部下。」
「我倒没有听说过,」梅太太说着,
面上现出不相信的神气来。「可是他总没有受伤呀,」
她又胜利似的补上了一句。
「没有受伤的人也不止他一个。」
「凡是算得了人的总都受伤了。
我可不知道谁是没有受伤的。」
这话戳伤思嘉了。
「照我看起来,你所认识的那些人都是傻子,
自己不懂得躲避鎗弹砲弹罢了。现在这种废话不必谈,
我只告诉你一句话语,请你带给你那班爱管闲事的朋友。
我是要跟白船长结婚了,那怕他替北佬那边打过仗,
我也是不管的了。」
梅太太听见这句话,只得站起来走了。
思嘉见她走出门口时,气得连帽子都簌簌发抖,
便知她从今以后就要变成一个公然反对自己的敌人,
不再是一个仅仅不赞成自己的朋友了。但是她不管,
无论梅太太怎么的说,怎么的做,她一点儿都不会觉得伤心。
不管是谁的话她都可以不管,只有嬷嬷一个是例外。
原来白蝶姑妈听见这消息,立刻就晕过去了,
思嘉已经硬着头皮熬忍过来了。希礼听见这消息,
突然象是老了几十岁年纪,及去跟思嘉道贺的时候,
一迳低着头不敢看她。她看见这番情景,也硬着头皮熬忍着,
并不曾起过动摇。宝琳姨妈和幽籁姨妈听见这消息,
都吓得什么似的,立刻从查尔斯顿写信来阻止思嘉,
说这件事情不但要毁坏她自己的社会地位,
并且把她们的名誉也要连累坏。思嘉看见这种事,
也是夷然无所动于中。至于媚兰对她那番至诚至恳的忠告,
她竟付之一笑了。媚兰说「当然,白船长是个极好的人,
大多数人都看不出来的。他又救过希礼的性命,真是好心极了
。聪明极了。而且他到底是替联盟州打过仗的。不过,思嘉,
你不要这么匆匆忙忙就决定如何呢?」
不,她是谁的说话都可不理的,就只除一个嬷嬷。
惟有嬷嬷的话最容易使她发怒,也最容易使她伤心。
「俺看你以前做的这许多事情,要是爱兰姑娘知道了,
都是要伤心死的。俺也一迳觉得很难受。
谁知道你越来越不像话了,竟做出这种事儿来了。
你怎么想得起来的,要去嫁给那种贱骨头去呢!是的,
俺说他是贱骨头!你不要说他从好人家出身,那也还是一样的
,贱骨头总是贱骨头!是的,思嘉姑娘!
俺看见你把察理少爷从密儿姑娘那里抢过来。
其实你是一点儿不喜欢他的。
俺又看见你把甘先生从你自己妹妹那里抢过来。你这是何苦呢
?你做这么许多不该做的事,俺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你开木厂,抢人家的生意,独个人到外头去瞎跑,闯出大祸来
,送了甘先生的命,又不让那些犯人吃饱饭──
俺都闷聋不响到现在,俺想爱兰姑娘在天上,
早就把俺咒骂死了!她一定在说:『嬷嬷!嬷嬷!
你怎么不好好照管俺的孩子呀!』是的,俺是一直忍到现在了
,这桩事情可再忍不下去了,思嘉姑娘。
你万万不能嫁给那个贱骨头!只要俺还有一口气,
俺就万万不能让你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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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个洒脱的人王雅泽

候补丈夫的夹缝里 哈哈 笑死我了

听友484938586

瑞德独具慧眼,在十二橡树看见斯嘉那天就知道她是他想要的同类人,只有她敢于冲破封建礼教的束缚去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基于这一点,纵使斯嘉之前犯过许多让人痛恨的错误也着实是让人刮目相看的。

不必在意_9k

嬷嬷的这番话笑死

绝世黄瓜kk

呜呜呜磕死了

LittleWhiteTurtle

在丈夫夹缝里排着队笑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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