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四)
“无为而成”,老子对“无为”的诠释最为著名,曰:“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道德.经·第四十八章》)“为学”是求取后天的见闻之知,是为了发展经验智慧,故需“日益”。“日益”有两重含义:一者有为而努力之义,二者不断累积以增加之义。因为经验智慧是“经一事,长一智”的累积型智慧,如同建楼,需不断地添砖加瓦,方可建成。所谓“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道德.经·第六十四章》),即此意也。“为道”是求取先天的德性之知,是为了明心见性以实现生命之圆满觉醒与彻.底解.脱。由于德性之知(良知良能、心性之本觉、般若智慧)先天本有,自律自足,故只需呈现不需累积。经验智慧如建楼,需一砖一瓦地累积而来;心性本觉如太阳,我们出生之前太阳就在,我们死后太阳还在,它一直都在,但为乌云(自我与习气等)所障蔽,化除乌云便见太阳。“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这是针对求道和修道而言。若是求学,那需“日益”:每天增长一点、积累一点,以达一次又一次地由量变到质变之跃升。“无为”就是消极、不作为。“无为”的前提是无我、无执和超越:无我是安处于“我未生,我已死”之状态;无执是解除一切内外执著,发现一个执著就解除一个执著,直至内外所有执著全.部解除;超越是对自我和执著的全面超越,是通过长期对自诚之道(中庸之道、大学之道)的践行或通过对佛家大手印与大圆满等法门的长期静修,逐步地从层层封限中、从各种各样的无厘头之执著中挣脱出来,从重重二元相对中超越出来。“损之又损”即减之又减,做减法。其减之又减即自净其意,即儒家的自正其心、自诚其意。“损之又损”与“正心诚意”互为因果,良性循环。“以至于无为”,达到后天返先天之状态、超越现象进入本体之状态、由心性之离其自己回归在其自己之状态,超越经验知识与感官世界之纠缠与封限进入般若智慧世界,从自我世界进入无我世界,此曰“无为”境界。进入无为即是进入心性,因为无为、无我、无执、超越是心性本有之内涵与属性。是谁在无为?是心性在无为。是谁在无我?心性即是无我之我。是谁在无执?心性无穷无尽,彻.底敞开,无需丝毫执著,一切如如而在。“无为而无不为”就是道家所言的“春来草自青”,就是心性之全体大用,就是心性之生生不息、创发不已、大化流行。有为的现象世界和经验智慧属于“染现”,无为而无不为的本体世界和先验智慧属于“净现”。“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是“一阴一阳之谓道”:阴者,隐也,隐去自我、封限、五毒、梦幻、执著等等;阳者,显也,呈现出心性丰富而清净的内涵与属性。
《中庸》此处的“无为而成”,与《道德.经》的“无为而无不为”,完全同理同趣。一直以来,世所公认释老二家胜谈空无,儒家圣贤通达妙有。此识虽为公允,只是说出各家之擅长与偏向耳,但并非释老全然不通妙有之道,吾儒也非不谙空无之理。佛擅空智,老擅无为,合言“空无”。“空性”与“无为”确为心性之重要内涵与属性,实即心性之无我性、无为性、无执性、超越性、自在性、自由性、无穷性、自足性等内涵与属性之总称,简称“空无”。
北宋五子出世,志在复兴孔孟之道。其时他们讲学著书,开始刻意回避谈空论无,且极力攻伐释老为“空无之教”,责其不能经世致用、不能救民于水火、不能安邦治国等等,以致于很快形成了宋儒最.大的一项忌讳:佛老之流为异端,空无之学为邪说。自此,佛儒之间和儒道之间,隐隐然形成了一道无形而厚重之屏障,互相暌隔,不再互通有无。这种因误解而生之冲突,实属无聊,对彼此都非常有害。自此儒佛道各自为营,沟通日少,导致闭门造车之徒辈出。
虽然《中庸》此处妙谈“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但比之于老庄之宏著及后世诸真人之作品,如《清净.经》《灵宝.经》等,比之于佛家六百卷《大般若.经》及后世高僧所著的难以胜数之般若类论著等,《中庸》此处寥寥数语,比重与分量未免太轻。儒家若能于心性之空无面向,参照释老,补己不足,那儒家必成尽善尽美之学。释老同样有太多方面需向吾儒虚心请教,俟后有暇,再作讨论。
用户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