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我的乡愁
文-李东辉播-海燕
父亲来电话,说又有人想买那块庄基地了,出价挺高的,问我卖不卖?我说“不卖,给多少钱也不卖”。父亲沉吟片刻,然后缓缓地对我说“不卖就不卖吧,我给你留着”。
放下父亲的电话,心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淡淡的,像朦胧的月色。温柔里含着几许惆怅。那是一个游子想家时才有的感觉。老父亲那一句“我给你留着”,一下子碰到了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干涩的眼慢慢湿润起来。是啊!无论身在何处,哪怕路途遥遥,只要心里有个家,只要还有一个地方可以思念,就觉得活在这世上是一件美好的事情。那一方苦土,那一泓秋水,那深情的目光,日里夜里的牵挂,是游子心中永远的惆怅与甜蜜。
十八岁那年秋天,第一次离家远行,村边那一塘清亮的秋水,涟漪如皱,天光云影里,就有了无言的乡愁。坐落在塞外古城,洋河南岸的那所大学,由几个村落组成,弯弯曲曲的小路将这几个村落连在一起,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的地貌,生长着一些柳、榆、槐等北方常见的树种。深秋的塞外,落叶萧萧,草木凋零,偶有几只麻雀飞过,叫声凄凉,早已退化的翅膀已无力带着它们在严寒到来之前飞离这片荒寒之地了。然而,天空却是格外得高,格外得蓝,向家乡那塘盈盈的秋水,浓浓的乡愁让一个十八岁的懵懂少年泪光盈盈,伴着早来的飞雪,写下了几行诗句——天苍苍,野茫茫,北风寒身雪花凉。孤身贫居幽燕地,何日归故乡!
然而,年轻人的乡愁常与那个善感的年龄混为一谈,难免无病呻吟之态。因为他的目光常被远方的风景所吸引,他的心常被迷离的梦所诱惑,他的脚步总仿佛在追赶着什么,总将一个背影留给家的方向。只有当他受伤的时候,迷茫的时候,孤单的时候才会想起家乡。
二十三岁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把我打倒在地,十八个月后,病魔把一条小命扔给我,带着所有的光讪笑而去。不讲道理的命运把我扔到了生活的荒郊野外,无边的黑暗封锁了所有的路径,张皇失措的我被父亲、母亲领回了家。不久,父亲跟村里要了一块庄基地,他要给失明的儿子盖一所房子,安一个家。
没了眼睛,心性尚存,这真是一个错误的安排。出走的欲望与被缚的无奈折磨着不安的灵魂,使我不得安宁。终于,父亲放弃了给我盖房安家的打算。他说:“你愿意出去闯闯就去吧,这块庄基地我给你留着,啥时候想回来了,你就跟我说一声。”
就这样,我重又打点行囊,再一次告别双亲,离家远行。像鲁迅笔下那位永远在路上的过客,耳畔总有一个声音隐隐约约,似有若无,那是一个诱惑,也是一个召唤。纵然长夜漫漫,路途遥遥,但似乎只要行走,就能把黑暗踩在脚下,就能走到长夜的尽头。像小时候钻过的那条横贯村街的战备地道,尽管脚下的路狭窄而坎坷,尽管步履踉跄又仓皇,尽管前面是看不到尽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心里却坚定着一个信念——走,往前走,勇敢一点,耐心一点,只要往前走,就一定能找到一个出口。其实,所以坚定着那个信念,不仅源自对前方,对未来的希望,身后那条路也在为行走的意义作着证明。更何况,我的身后,是有一个出口的,我不就是从那里出发的吗?无论我走了多久,无论我离它有多远,它都会在那儿瞩望着我,那里有温暖的阳光,有无限的光明在为我一路守候。疲累的时候,气馁的时候,无助的时候,想想它,念念它,用海峡对岸那位老人关于“邮票、海峡……”的几行诗句安抚一下无定的心魂,然后,就打起精神,继续赶着路程,奔着日子。恍惚间,就过了三十年,我就从一个莽撞少年走进了欲说还休的中年。
父亲来看我,总要说起那块庄基地,说来说去,还是落到那句话上——“不卖就不卖吧,我给你留着,啥时候想回去了,就跟我说一声……”。其实,父亲明白,也许,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回去了。然而,有那一方土在,就有我的乡愁在,留下它,就留下了我的乡愁。不然,我就真的无家可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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