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利策历史上有一张著名的摄影作品《饥饿的苏丹》。
照片上,眼神阴鸷锐利的秃鹫正盯着一个因饥饿而倒底奄奄一息的女童。
这个瞬间镜头下被摄影师凯文·卡特捕捉到,照片刊登在《纽约时报》立马引起全世界的关注。
不过很快,人们关注的焦点从苏丹的大饥荒转移了,人们指责凯文·卡特残忍,没有第一时间放下相机去救小女孩。
甚至有人说他,“踩在小女孩的尸体上得了普利策奖”。
普利策颁奖仪式结束两个月后,警察发现了凯文·卡特的尸体,痛苦不已的他选择自杀身亡。
一张照片将一个两难的现实问题第一次摆在了人们眼前:
当记录的画面残忍到刺目时,拍摄者真的能坐视不管吗?
最近出了一部令我非常震惊的纪录片,目前在豆瓣口碑榜排第一,评分高达8.6。
导演何黎艳就犯了“大忌”——手持摄影机的她没忍住,几乎要冲到镜头之外去干预现实。
因为,在她面前,一桩真实的绑架发生了:
《迷雾中的孩子》
越南婚宴上,男人喝酒唱歌,女人闲聊择菜,镜头平静地记录着山民们日常的生活。
谈天中,一个女人对着导演说:
男人如果喝醉可能会想要绑架你。
一句恐怖的话,女人像在说一个不经意的玩笑。
但,这却是可能发生的事实。
当地赫蒙族有个习俗——“绑新娘”。
新年的时候,男人相中了哪家的女孩就会将她绑走,之后男方上门拜见,两家人再商议婚事。
导演何黎艳不是赫蒙族,她是外乡人,可以逃跑,但是她的“妹妹”琪马上就要长大了。
何黎艳在拍摄期间,借住在琪的家里,三年多的时间里,她们朝夕相处,何黎艳很疼爱这个妹妹。
慢慢,琪出落成了大姑娘。
何黎艳开始担心,担心琪会被抢走。
几年前,琪的姐姐拉在一个新年被抢走。
家里人很久没看到她,还以为她去了学校寄宿,后来打听才知道,拉被抢走了。
那时的拉刚上高一,不到15岁。
两年后,还未成年的拉已经怀了二胎。
面对姐姐拉的遭遇,琪很有主意,她说自己不会像姐姐那么天真。
何黎艳问琪怕不怕被抢走,琪很自信地回答,不怕。
镜头外的何黎艳没忍住说了一句,“你应该怕的。”这是她第一次在镜头后进行了“干预”。
何黎艳清楚地知道即将会发生什么,她不忍,想早早警醒琪。
但有时,现实无法阻挡。
在家里,琪和母亲经常为小事吵架,母亲用恶毒的话骂道:
我会贱价把你卖掉,让你称心如意。
琪的母亲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导演何黎艳想获得解释答案似的,将镜头紧紧地聚焦在琪的母亲身上。
母亲却说:
如果她结婚了,我喝醉时谁来喂猪?我会哭着不让她走。
话里的不舍与冷漠,让人分辨不出来。
很快,诅咒应验了。
新年来了,又到了抢新娘的季节。
何黎艳的镜头紧紧“保护”着琪,很快,镜头注意到一个男孩在靠近琪,两人走在了一起。
何黎艳有些担心,男孩对她说,自己是个正派的人,会问过琪的父母才结婚,不会绑架琪的。
但那天晚上,琪没有回家。
何黎艳着急地哭了,她为琪担心,琪的母亲也哭了,她为自己的未来发愁。
琪的父亲和弟弟妹妹没有表情。
这个家里,真正为琪的未来和安危担忧的,居然是一个外人。
在琪没有回家这个晚上,每个人都沉默。
在这样的情景下,琪的父亲显得格外突兀。
他的脸上挂着笑,甚至,他还分享起了自己当年抢走妻子的经验,说罢,哈哈地笑着,屋里只有他的笑声。
何黎艳劝琪的父亲出面接回琪,男人摆出主人的姿态,说:
我可以但我不要,那是他们的问题,我们做父母的不能介入。
那一刻,他父亲的身份如此讽刺。
他真的清楚自己的女儿可能会发生什么吗?
他是不知道,还是不在乎呢?
这是片中琪的父亲少有露面的时刻,其实不止琪的父亲,很多时候男性是缺席的。
田里是女人们割稻插秧。
家里是女人们生活做饭。
学校里女孩子们是经常不来上学的,因为,她们要帮忙做农活。
最多男人出现的场景,往往是重大的场合,比如,婚宴,以及琪没回家的第二天,男孩的家人们来家里讨论婚嫁之事。
在决定女人们人生的最关键时刻,女人们隐身闭嘴,没有发言的权利,一切只能由男人们来决定。
琪要被抢走了,父亲出现了,但他并不是保护的角色,他更像支配自家财产的主人,精打细算,筹谋计划。
退在一旁的琪的母亲表情复杂,她怨恨、着急、担心,又有些害怕。
琪的母亲是害怕丈夫的,丈夫日日拿着恶毒且刻薄的话凌辱她,她只能不言不语地听着。
不能反抗,不能争辩,不能不满,甚至,回话说的冷漠了些,也会被丈夫敲打:
你太醉了,还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琪的母亲早早就发现男人们不做工,喝酒,打人,骂人……
她担心琪落入跟自己一样的命运漩涡,不停打电话劝琪想清楚。
但另一方面,她又担心琪给自己丢脸,觉得琪应该顺从一点,像丈夫那么要求她那样。
琪的母亲是父权的受害者,却无形之中也是父权的践行者。
母亲期待琪成人的模样,来帮自己分担生活的辛苦,她从丈夫那遭受的伤害,也可以在琪身上可以得到发泄。
但另一方面,琪成人的姿态又让母亲焦虑,她打压琪,剥离掉琪的成人身份。
这种强烈的矛盾情感背后,是可怖的主宰控制。
当琪躲避逼亲躲到学校里时,母亲跑来说服琪回家,学校建议警察出面解决,母亲是慌张且抗拒的。
她突然意识到学校警察给予了琪新的庇护所,让她失去了掌控琪的机会。
于是,她蛮横地抢走琪,大喊她是我的女儿。
同样的,琪对母亲的感觉也很复杂。
一方面她了解母亲,所以自己离开母亲就不能再支配她,而且还能伤害母亲。
另一方面,她心疼母亲,愿望里,她说要努力挣钱带母亲出去,因为母亲从没离开过村庄。
她们同是女性,又是有血脉的母女,所以更清楚彼此的命运。
但,她们的爱无法触及到彼此,因为,环境造就了她们生存空间的狭窄,一种自身难保局限缠绕着她们。
整个纪录片中,琪和母亲都在努力挣扎。
她们明显感受到自己被欺压,被凌辱,被束缚,但无从辨认到底是什么造成了她们变得如此?
于是,她们蛮横地攻击对方,来让自己过得好受一些。
父权制宛如幽灵从未现身,却无处不在,它让女人们以一种看似自由却好似带着镣铐的方式麻木的活着。
片中,琪没有回家的那天晚上,父亲指责妻子:你整天侮辱她,所以她想报仇。
一种落井下石方式,他将问题转移到了妻子身上。哪怕问题根本不在于此,他也不在乎。
他就是要为这件事找到一个“罪人”,来确定自己审判者的身份。
即便平时,他会用更恶毒刻薄的话凌辱妻子。
这话也暴露了他其实一直都清楚妻女两人的争斗,只是,他默不作声,默许妻女关系走向恶劣。
他不像一位丈夫,一位父亲,更像是坐在斗兽场看客位置的奴隶主。
片中有一个父权现身的经典瞬间。
始终醉醺醺的琪的父亲,借着酒劲可以肆无忌惮地发疯,他摆出父亲的威严,教育琪:
记住你是个女人,不是男人。不能逃跑。
因为,女人必须接受,必须承担,逃婚意味着拥有了自我意识的自我选择,这在父权制里是不能忍受的。
琪从学校里被拉回,在家里面对男方家人的步步紧逼。
她的父母,冷漠旁观。
她无处可去。
琪终于怕了,她被现实中发生的一切感到不解与烦躁,她想不通,只不过和男孩接触一下,怎么变成了这种局面。
她以为“绑新娘”不过是个游戏,是离自己很遥远的事。
当她成为“新娘”,当她被强硬地拽走,她终于意识到,如果被绑走,不能再读书上学,而是结婚生子……
这样的生活变动距离她一步之遥。
她声嘶力竭的呐喊,可无人听她的呼救。
村民亲戚围在一旁看着琪被绑走,没有一个人上前制止,这样的人生,所有人司空见惯,于是默认琪也会如此。
只有何黎艳和拍摄的镜头在试图帮琪。
或是因为始终在拍摄的镜头和步步紧跟琪的何黎艳,又或者因为琪强烈的挣脱,“绑新娘”最终没有发生。
一场事先张扬的绑架案以一种侥幸的方式结束了。
如果没有何黎艳和她的镜头,如果琪的母亲还有其他可以依赖的女儿,如果琪没有求助学校出面……
这些“如果”如果发生,结果还会是这个样子吗?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可怕的答案。
自此之后,镜头里的琪眼里少了些澄澈,多了些无法形容的悲伤。
“绑新娘”虽然最后没有发生,却好像一直缠绕着她。
她过了玩“绑新娘”游戏的年纪,也意识到这个游戏在娱乐化着一件可怕的事。
她无力改变什么,因为这片土地,将会有另外一群年轻的女孩们玩起这个游戏……
在一次电影节纪录片放映结束的采访中,人们问到琪的现状。
导演何黎艳说,琪去了寄宿学校,成绩很好,在拿了国外奖学金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男人,跑了。
家里人哭着给何黎艳打电话,但是琪已经不接何黎艳的电话了。
何黎艳是从社交媒体上知道琪的现状。
她结婚了。
生了一个女儿,一个赫蒙族的女儿......
往期文章:2022年“十佳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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