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集 北平之冬

2023-02-22 06:04:0018:22 87
声音简介

第40集和在北平相识的老友谈天,不谈起北平则已,谈起北平来,就觉得那里无一不好。当年在那里生活着,本是住在天堂里,但糊里糊涂的过着一下子,就是一二十年,并不感到有异人间。于今沦陷了,真个落出墙去的桃子是好的,一回味起来,恨不得立刻收复了这座古都。我这样悠然神往之下,仿佛木哑的声音,呛啷呛啷,由墙外经过,那正是骆驼项脖上挂的铃子撞击声。在那每半分钟响一次的情形上,可以知道那必是有骆驼在胡同里走着,我俨然身居北平了。这时的北京,应当还称北平,因为我心里老这样想着,五四运动,好像就是前几个月的事情。隔着窗户向外一看,满地是积雪,积雪上面,杈杈桠桠的,秃立着几棵庭树。我正也想到,纸阁芦帘,是最大一种诗料,雪窗无事,不如来作两首诗消遣消遣,趁这个兴致,摊开书桌上的纸,提笔便写了七个字:“雪积空庭凡榻寒”。刚写完,便觉意思太平凡。而落韵在十四寒里,也是咏雪的老路子。便停放了笔,两手挽在身后,在屋子里踱着步子打旋转。这就是平常所谓,心里在抓诗了。忽听得有人在院子里叫道:“屋子里静悄悄的,老张在家吗?”随了这声音,是我的朋友胡诗雄来了。他站在屋檐下,扑着身上的碎雪。我开了风门,让他进来,因道:“这样大雪,我不料你有此雅兴前来会友。我可怕冷,没有出去。”胡诗雄脱了身上大衣,挂在衣架上,走近屋角的炉子边,伸着两手向火,然后又互相搓了几下,笑道:“冷有什么关系?冷不能打击我们奋斗精神。今天师大有雷诺博士演讲,题目是什么叫‘烟士披里纯’。此与我们爱好文艺者关系甚大,不可不前去一听。我特来邀你。”我笑道:“这题目虽然时髦,可是我们对这名词,也耳熟能详,何必冒了雪去听讲?”胡诗雄把手烘热了站起身来,看到桌上纸片,写了一句旧诗,因笑道:“你还弄这平平仄仄的玩意 儿。”我笑道:“这不成问题,我是兴到就做,兴尽就完。做一句可,做十首也可,而且也不在那刊物上发表。”诗雄把头摇晃了两下,笑道:“提到作诗,我颇为得意。最近《雪花》杂志上,发表了我一首小诗,给了我二十块钱的稿费,而且版权还是我的。据编者按语,我那首诗,有泰戈尔的作风。昨天我看到胡适之先生,站在街上和我谈了三十分钟的话。”我道:“他一定看到了那首诗。”诗雄笑道:“可不是?他常和陈独秀先生提到我。他们 的《改造》 期刊还要约我作稿子呢。”他说着,掀起袖子看了看手表,笑道:“快到时候了,我们一路去吧。”我笑道:“这样冷,我实在无此兴致。”诗雄一面说着,一面穿大衣,我却看到他的大衣袋里,整卷的小册子露了一半在外面,其中也有几张油印的字纸,和几张红格稿纸。我道:“老胡,你真用功,把讲义带着,又把写文章的稿纸带着。”他道:“哦!我忘了一件事。”说着,把那卷油印纸拿出来,分给了我一张,笑道:“你也加入一个吧。”我看那油印纸上第一行写着文艺革命同盟会,接着是七八行缘起,十来行简章,倒也一目了然。可是后面有整百行,都是发起人的名字。照例,第一名是蔡元培,第二名是胡适之,第三名是陈独秀。以下几名,虽与别种集会的赞成或发起人名字,有点上下先后之别,但前十名,也不外疑古玄同,刘复,周作人,李大钊等等,总之,越在前面的名字越熟,越在后面的名字越生疏。在这发起人一百八九十名之间,有一个人的名字,将蓝墨水连打了两行圈圈,格外引人注意,那正是面前的这位诗人胡诗雄。我笑道:“这上面全是当代名人,将不才的名字摆下去,自己也当自惭形秽。”诗雄道:“这上面都是发起人和赞成人,那另外是一回事,加入的不过当会员而已。第一次会,我们将讨论诗的问题。”我觉得他来邀我的事,不能完全拒绝,就答应加入当一个会员。诗雄笑道:“走走,我请你去东升平洗澡。”说着把衣架上我一件旧破大衣,也和我取下,两手抱着交给了我。我笑道:“你不是要去听讲吗?怎么又有工夫请我洗澡?”他道:“我们听了讲去洗澡,也还不迟。”这又听到院子里有人叫道:“密斯张,不要听老胡的话,他是奉命拉夫。”说着话,走进一位少年来,身穿深灰布滩羊皮袍,头戴黑毛绒土耳其帽,颈上围着宝蓝毛绳长围巾,绕着脖子两个圈圈,身子前后还各拖着一二尺。他进门之后,两手互扯下手套。诗雄笑道:“姚又平,你这称呼人的脾气,还是不改,密斯脱三个音,你总只喊出两个,所有阳性的朋友,你都称为阴性。”姚又平向我点个头笑道:“唆雷!”我笑道:“老姚这一身穿着,正是这北京人土话,‘边式’。你那公寓对门,有几位是意中人吗?”他笑道:“我好意点破你,免得老胡拉夫拉了你去,你倒俏皮我。”我道:“我正要问你这句话,怎么叫拉夫。”姚又平笑道:“这有什么难懂,这样大雪,听讲的人,一定很少。事先大家很捧场,演讲的人,也自负得不得了,若是闹这样一个结果,透着有点尴尬。于是和演讲者有点师友之谊的,就不能不出外拉人去听讲了。”说到这里,他笑嘻嘻地和我来了一串英文。我笑道:“老姚什么都还将就着讨人欢喜,只有这三句话不离英文,有点令人毛戴。”他笑着耸肩膀,又说了一句“唆雷”。胡诗雄道:“老张,到底去不去?”我道:“你看老姚由景山东街老远的来了。”诗雄忍住笑道:“这年头儿,‘北大’两个字,固然是香透了顶,就如北大附近的街巷,如汉花园景山东街之类,也不可一世,我没法儿等,先走了。”他看我真无走开的意思,只好掉头走了。老姚隔了风门,还和他来句“谷摆”。我和姚又平傍了火炉子附近坐着,因笑道:“幸得你来,免我被拉了去。不过这样大雪,你老远的跑了来,必有所谓。”他先向我笑了一笑,然后又搔了两搔头发。我道:“你必然有什么为难之处,也只管说。纵然我办不到,此处也无第二个人,并不泄漏你的秘密。”听到“秘密”二字,他脸上一红,把头低了看看自己鞋子,仿佛是真有什么秘密。我这倒很后悔,为什么故意踢着人家痛脚呢?便笑道:“人生谁无秘密?我就有很多秘密。”他这才笑道:“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秘密,我要到一个世交家里去拜寿,缺少礼服,想向你借件缎子或礼服呢马褂。”我道:“这当然可以。不过我昨天还在某报副刊上,看到你的一篇小品,着实把北京小官僚挖苦了一顿。你那文里说,哔叽皮袍,外套一件青呢马褂,口里衔着雪茄。谈起话来,不是徐东海,便是段合肥。在小百姓眼里看起来,那是一个官。在有识之士看起来,那就是亡中国的微菌。由这点看起来,你对穿青呢马褂的人深恶痛绝的程度,也就可想,怎么你倒要……”我说着,看了他的脸。他搭讪着将铁炉上一把白铁水壶提起来向桌上茶壶里冲着茶。但他并没有斟茶喝,将水壶放到炉子上,依然坐在炉边椅子上,向我笑道:“我家道很贫寒,你是知道的。我一个七十岁的老娘,还寄住姐丈家。我虽半工半读,实在入不敷出,非另外设法不可。我这位世交,现时在交通部当司长,他是合肥人,和段芝老……不,不,段祺瑞。”我笑道:“人家那么大年纪,就叫声芝老也没关系,你向下说。”他笑道:“他很走得通段府这条路子。他向老头子左右说一声,随便在哪个衙门里可以和我弄个挂名差事。明天是他生日,许多亲友同乡都去拜寿。我为了和他联络联络,不得不去一趟。”我点点头道:“那也是人情之常。但是我还没有看见过你穿马褂,你突然穿起来,不嫌有点别扭吗?”姚又平笑道:“为了饭碗,这点儿穿衣服的小别扭,也就在所不能顾了。”我听了他这话,觉得他借衣是实意,便翻箱子取出一件马褂交给他。他将衣服用报纸包了,笑道:“一客不烦二主,还有一件事,我索性请求你一下。不过这样东西,并非马上就要。”我道:“还是那话,你要看,我是否力所能办的。”姚又平道:“天气这样冷,应该让你出点汗,我请你到胡同口上去吃羊肉涮锅子。”我笑道:“我还没有和你做事,倒先敲你的竹杠。”姚又平道:“这无所谓,就是你要请我,也未尝不可,吃完了我再告诉你要求你什么。你不去,我也不请托你了。”我见他邀约得十分诚恳,只好和他一路走出门来。这时胡同里积有尺多厚的雪,两旁人家都掩上了大门,静悄悄的,不见什么行人。雪盖住人家的房屋与墙头上的树枝,越发现着这雪胡同空荡荡的,雪地中间,一行人脚迹和几道车辙,破坏了这玉版式的地面,车辙尽头,歇了一辆卖煮白薯的平头车子。一个老贩子,身穿蓝布老羊皮袄,将宽带子束了腰,站在雪花飞舞之下,扶了车把吆喝着“煮白薯,热啦。”他说的是热,平头车上铁锅里,由盖缝里向外果冒着热气,可是他周身是碎雪,尤其是他那长眉毛上,也积着几片飞雪,越形容出他老态龙钟。我和姚又平由家里走出来,第一件事便是看到这位老贩子。姚又平道:“我有一个感想。雪片飞到眉毛上也不化,他的脸冻得没有一丝热气了。”这句同情之言,果然是把这位老贩子打动了。他放下了车把,向我们望着,叹了口气道:“没法子呀。这样大雪,谁不愿意在家里烤火?一下几天雪,煤面全涨钱。人一天不死,一天就得干。”姚又平最是和穷苦人同情,他不但在口头如此,而且是常常形之于文字。这时听得老贩子说了这番话,越发站在雪地里向他笑道:“你这话还得说转来。咱们一天不死,一天得干,还有人一天也不用干有吃有穿,干了倒是要死呢。”说着,将手向胡同左边一扇朱漆大门里面指了一指,因笑道:“你瞧人家那里住着的。到这个时候为止,也许还没有出被窝呢。”老头子笑道:“那怎么能比?人家是前辈子修的。”他说着,那清鼻涕水,只是由苍白胡子上向下滴着。那鼻子眼和口里喷出来的白气,和铁锅里喷出的热气,纠缠住了一团。我扯着姚又平道:“不要耽搁人家做生意了,走吧。”姚又平走着,笑道:“我就是和穷人表示同情,将来我要作一部长篇小说,专门描写这些苦人儿。”我们一面说话,一面走着。走到胡同口时,待要转弯,却有一辆汽车轧得地面积雪呼呼作响,飞奔前来,我们两人赶快闪到人家墙根下站定,那车轮子在地面上滚起来的雪泥点子,还是溅了我们一身。我正要申斥那汽车主人一声,却听到车轮嘟呀响着,发出了惨叫,接着有人啊哟了叫着。我和姚又平回头看时,见那辆卖煮薯的平头车子,已打翻在地上,那老头子跌在几丈远。姚又平道:“你看,出了乱子了。”我也来不及和他说第二句话,回转身就向前跑了去。自然,我们都是同情卖煮薯老人,要和那坐汽车人辨是非的,同时,我们也还觉得这汽车主人也有可取,他的车子撞了人,并没有逃跑。然而我们这念头还不曾转完,那汽车的前座门开了,跳下来一个司机,跳到老头子面前去,抬起腿来,就向他脚上踢了两下,骂道:“你这老王八蛋,眼睛瞎了,汽车来了,你不让开。”我平素虽也讲个十年读书,十年养气,到了这时,实在不能忍耐,便老远的大声叫道:“住手,北京城里是有王法的地方。”说着,我两人跑近那卖薯老人看时,他正在积雪里挣扎着要爬起来,看看他周身,倒没有什么血渍,也许是跌在积雪里,并没有碰伤他哪里,那司机穿着湖绉面的白羊皮袍子,卷着两只袖子,翻出一大截羊毛在外面,却是很潇洒的样子,他还指手划脚对着地上的老头子大骂,两手捏了拳头,举平了胸口。我便插嘴道:“朋友,你没有把他撞死,算是少了一条人命官司。他这样大年纪,跌个七死八活,你还忍心要打他吗。”司机瞪了眼道:“干你什么事,要你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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