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集

2023-02-24 06:03:0019:38 62
声音简介

第46集他实在有房子,他不这样做作,不显得他那房子值钱。”我皱了眉道:“自从有了回南京的行动以后,房子房子,时时刻刻谈着房子,我有点腻了。我们另外谈一件事好不好?”李老实听到顶头给他个大钉子碰了,他实在不能再提到房子的事了,因抬手搔了两搔头发,笑道:“那么,我们移一个地方去坐坐吧。这里过了吃点心的时候,喝空心茶,也把肚子洗空了。我们到豆腐涝店里去吃两块葱油饼,来碗酒糟汤圆,好吗?”我笑道:“正是许久没有尝到夫子庙风味,应该拜访拜访。”其实论到豆腐涝,也不见得是让人念念不忘的东西。不过在重庆的时候,想到在夫子庙消遣了半夜,到了十二点钟以后了,豆腐涝店里灯光雪亮,射到马路上来。葱油香味,在夜空里盘旋着。正当肚子饿得咕噜作响,引着两三个气味相投的朋友,带了一点听戏看电影的余兴,走了进去。这一种情调,由南京去重庆的朋友,回想到了,却也悠然神往。那个老头子倒富于趣味,将手一摸胡子,笑道:“最好是那个时候,油漆雪白的公共汽车,马达呼呼作响,要开不开,游客正好回家。稻香村糕饼店里还大开着门,电灯大亮,你去买些点心要带回家去,好送给太太吃。柜台旁边,遇到一位花枝招展的歌女,在那里买鸭肫肝吃。虽是不和你说话,你站着相隔不远,闻到那一阵胭脂花粉香,你忘记了回家,回头看时,那一辆公共汽车已经开走了。而且那部汽车,还是最后一班。回家路正远得很,你就觉得有点儿尴尬了。在重庆的时候,你们回想到过这种滋味没有?”我哈哈大笑道:“这样看起来,你老先生倒是有经验的人了。不过这一类的经验,还是在城北住公馆的人丰富些。”李老实对于这些话,不感到什么兴趣,便站了起来代会过了茶账,匆匆地就向楼下走去。我自无须留恋,跟着他也向前去。那个隔席的胖子,看到我们不买他的账,直追到楼梯口上,把李老实找了回去,对着他的耳朵边,叽咕了几句,李老实笑了一阵,然后引我走出奇芳阁来,笑道:“他最后向我问一句话,问这位张先生是代表哪个机关的。假如是重庆搬回来的机关要找房子,那倒可以想法子。”我道:“这是不是以为机关租房子,他就可以大大的敲一下竹杠?”李老实道:“不!他倒是一番好意,他以为把房子租给机关,也就为国家尽了忠。”我笑道:“他们也知道为国尽忠。”李老实笑道:“张先生你不要说这话。我们失陷在南京的人,是没有法子,并非是不爱国。你不要以为这些东西的主人翁才是爱国的。”说时,他伸手一指面前停摆着的汽车。我们去吃豆腐涝,本当向西拐。不知不觉走错了路,却是向东拐。他所指的这汽车,却是六华春、太平洋两个大酒馆子门口。这两家馆子,不但依然是从前那个铺面,而且油漆一新,汽车在大门外两旁分列着。有的汽车夫,新从车子上走下来,挺起了胸脯子,口角上斜衔了一支香烟,大开着步子穿过马路去。我对这两家馆子看了,颇有点出神,心里就转着念头,这也许是个兴趣问题。我们在南京的时候,这里顾客盈门,我们离开南京,在重庆听到传说,夫子庙这几家馆子,不但不受什么影响,也许比以前的生意还要好些。于今我们回到南京来了,这两家馆子,又是这样热闹。顾客虽换来换去,热闹总是一样,这不可以研究一下吗?这两家馆子如此,其余馆子的情形,也不会例外。假如我是六华春的茶房,我又始终不曾走开,那么,在十年来,我在这不同的顾客身份上,也可以看出这是一种什么社会。我心里只管这样想着,当然也就向那里看去。忽然有人叫着我的名字,问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隔了马路看时,是我们一位老同行,不过现在不是同行,他是一位老爷。因为朋友背后都称他局长,我也就叫他薛局长。走过马路握了他的手笑道:“自从南京警报器一响,你就到欧洲去了。真是不幸得很,听到你在罗马第二天,墨翁就承认了伪满,于是你就离开了这靴形国,这多年你在哪里当华侨?不是欧洲吧?英德法比,一度大轰炸,也不亚于在南京的时候。”薛局长正色道:“我早就要回国的,因为要替国家宣传,我到美国去了。”我笑道:“那么,你要回来办一家大报了。贵社价值百万元的轮转机,现在还安然无恙吧?”他苦笑了一笑,答道:“你明知故问,那是为抗战而牺牲了。”我道:“那实在可惜。像我办了一张小报,两三架平版机只值几千块钱,也舍不得把它丢了。终于是用木船搬到汉口,再由汉口搬到了重庆,难道你的政治力量……”薛局长一把挽了我的手就向六华春里面拉了去。笑道:“过去的事,提它做什么。我们总算回了南京,什么东西全可以再来。今天这里有个熟人请客,我们喝两盅去。”我道:“我还有个穷朋友在马路那边等着我呢。”说着,我回头一看,李老实已经不见了。高声叫了两句李老板,也不见人答应。这可无法,只随了薛局长走进酒馆去。我倒不觉来的怎样荒唐,走进一座大厅,里面有三桌酒席,有不少的熟人,自然也就有了几位新闻记者。其中有位侯先生抬头看见我,迎上前来,握着我的手笑道:“你也回南京来了。”我笑着还没有答复他的话时,他又笑道:“我说了,我们在南京的朋友,一天多似一天。喂!张兄,我给你介绍一位朋友。这位朋友,你不可不认识。”说着,他向对着本席上的一位女宾,招了两招手,我看那人的打扮,显然是一位歌女。在我们这样已到中年的人,而又在抗战期间经过一度长期的洗练,纵然对夫子庙这地方还有所留恋,却是另一种看法。不料一番阔别,这番刚踏进这秦淮河畔,还是这老套,我经过扬子江两岸,火药和血腥气还未消,我有点惭愧了。我正考量着这个问题,那位被介绍的歌女,已是离开席,向我面前走过来。侯先生介绍着,遥远伸着手,在空中摇晃要向那小姐拍肩膀的样子,笑了向我道:“这位柳小姐,是由上海新来的。当汉奸在南京闹得乌烟瘴气的时候,许多人要她来,她决不将就。不是为了交通困难,她早到重庆去了。你不要以为大后方不需要唱戏的小姐们,而她这一点志气,是大可钦佩的。”那柳小姐到了我面前,本要待我说些什么,不想侯先生说了这么一大套的夸奖话,教她跟着向下说不好,静候着人家捧场也不好,微微的低了头,把脸皮红着。我笑道:“要为国家出力,不一定要到重庆去,在上海住着,一样可以有所为。柳小姐哪里献艺?”说着话,我被侯先生拉着在席上坐下,他说他是代表主人翁的。那柳小姐只和我隔了一个座位,他向我笑道:“我正和重庆来的一批小姐们对门唱,当然是比不上,还请重庆来的先生们帮忙。”我道:“重庆也不出产皮簧戏呀。”侯先生斟了一大杯黄酒送到我面前,然后拍了我的肩膀道:“重庆来的人,是抗战过的,那就大为不同呀。以往谈什么京派海派,于今不同了,新添了个渝派,等于出洋镀过金的博士一般,你不知道吗?老朋友,你就是镀金者之一,可喜可贺。”我笑道:“那我就不敢当。我在重庆那样久,一点没有贡献。第一是抹桌子的工夫太多,少参与各种集会,少在共同列名的印刷品上写着名字,连我多年的老朋友都忘了我是新闻记者。这时候你要我受这一大杯酒,我岂不是受之有愧?”在座对面有一位嘴上蓄着小胡子,穿西装的同行纪先生,伸出手来摇了两摇,然后正着脸色道:“暂不要开玩笑,我有一句正经话要提一声。我们上海一班同业,自从八一三以后,就想到内地去,始终没有走成。现在他们一个战地视察团,由大江南北起,一直视察到黄河流域的上游,然后由那里折回襄河两岸,由公路到广西视察昆仑关,还要到云南边境去看看。这实在是个壮举,我决定去。”有位花白长胡子的人,靠他坐着的,手摸了胡须微笑道:“就是我,未尝不想试试这一壮举,好在走到旧战壕里去坐着吸纸烟,哼两句西皮二簧,也全没关系。反正头顶上没有飞机,对面也没有炮弹。”那位纪先生,噘了小胡子,不觉得把脸涨红了,向大家道:“战后视察战场,这也是常有的事。”侯先生回过脸来,向柳小姐笑道:“现在到重庆去的直航飞机,倒不怎样挤。这样说,你也可以去一趟,以了夙愿。”柳小姐倒没有怎样考虑,随嘴答道:“以前首都在重庆,所以大家向那里赶,现在大家都回了南京,还老远跑去做什么?”侯先生笑道:“你说的大家,连我也包括在内吗?”柳小姐抿嘴微笑着。他上手另坐了一位歌女,圆圆的脸儿,长睫毛里,一对大眼珠,脸上便带了三分豪爽的样子,便插嘴道:“侯先生,你以为这句话占便宜,其实当歌女的人,总是靠爱上夫子庙的人捧场。纵然他不过是到歌场上去,花一块钱,泡一碗茶的茶客,也是我们所须倚靠的。因为我们要人花钱,也要人捧捧场面。老实说,我们是生意经,要说不分男女老小应当爱国,这话我们也知道,知道是知道,挣钱还是挣钱,那究竟不是一件事。若说我们到昆明重庆桂林去,为了是爱国,倒不如说我们是为了卖药赶集。那还漂亮些。我不大认得字,但也就常常听到人说过,什么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秦淮河上的女人,在上千年以前,就是这块材料,于今陡然会好起来了吗?好起来了,她就不肯搽胭脂抹粉来陪各位吃酒。”她一大串的说着,不觉把脸涨红了。在桌上的人,好几个鼓了掌,我也笑道:“并剪哀梨,痛快之至。”不过这位小姐的话,好像是有感而发,她笑道:“小姐这称呼不敢当,我叫陶飞红,外号张飞。当歌女的,无非是过歌女一套生活,把名称再提高些,无非是赶热闹卖脸子的人,狂些什么?各位今天回到南京的,好像对我们有些另眼相看。自然,我们应当稍微自重些。可以不要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以为中国成了强国,我们当歌女的也出过力。其实口头上表功一番,好让一块钱一碗的茶卖到两块。那希望也可怜得很,谈不上前途。”我听她说到“贪天之功,以为己力”这八个字,就觉得这个歌女的书,还是念得不少,真是五步之内,必有芳草,不过像她这样口没遮拦,在这三桌席上,恐怕就有些人听不入耳,应当照应照应她,免她吃亏,便故意把这话锋扯开来。因笑道:“当年我们在夫子庙听歌的时候,是两三角一碗的茶,于今涨到一块钱了吗?”侯先生笑道:“你怎么提从前的话。再前去三十年,夫子庙茶馆里的茶,还只卖三个制钱一碗呢。”我道:“那么奇芳阁的茶,现在卖多少钱一碗了?”侯先生笑道:“你又何必单问茶价?一切是这么一个标准。不过人还是这样一个人,不见得长了多少价值。”他说到这里,倒有心要沾女人一点便宜,回转头来向陶飞红道:“你说我这话对吗?”她笑着点点头道:“战事一结束,人的肉长肥了,骨就变轻了,分量还是差不多,怎么涨得价钱起来?女人还是要当歌女给人玩,士大夫阶级,也……”她笑着摇了两摇头道:“我们还是唱两句苏三离了洪洞县吧,弄什么之乎者也。”我听了她这话,冷眼看看她的态度,觉得她坐在这酒绿灯火的地方,另外有一种啼笑皆非的神气。虽然这里三桌席上,有许多歌女陪酒,不减当年秦淮盛事,究竟时代不同了,她那种皮里阳秋的话,绝对没有人介意。也许是我的神经过敏,颇觉她的话,有点令人受不了,便借故告辞。走出酒馆只见满街灯火,穿西服的朋友,三五成群,嘻嘻哈哈走着,花枝招展的歌女,坐在自备包车上如飞的被拉着过来过去。这仿佛我回到了战前的夫子庙,我伸手在身上摸摸,并没有哪里有一道创痕,也许我过去几年,做的是一场噩梦,并没有这回事。不过我抬头看时,有两三处红蓝的霓虹灯市招照耀着,又证明了的确有那回事。因为面前最大的一方霓虹灯市招,有四个大字,是“民主茶厅”。第二块市招,稍微远些,是“建国理发堂”。第三块市招,立得更遥远,是活动的灯光,夜空里,陆续的闪出字来,第一个字是“廉”,第二个字是“洁”,第三四个字是“花柳”,第五六个是“病院”。我想,民主,建国,廉洁,这些名词,分明是战前不常用的,于今茶厅理发馆都知道用来做霓虹灯招牌,不是经过炮火的洗礼,人民思想进步,曷克臻此?正在出神呢?忽听得身后有人轻轻叫了一声张先生。我回头看时,正是那歌女飞红,便笑道:“陶小姐,出来了?刚才那番快论,真是豪爽之至。以往,也常跑夫子庙,却没有遇见过你这种人。我冒昧一点,我想哪天约陶小姐谈谈。可以吗?”飞红笑道:“这是你特别客气。你高兴见我,在夫子庙任何馆子里填张条子,我不就来了吗?”我笑道:“不是这意思,我愿站在作朋友的立场上,和你谈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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