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天凤的头颅被发现时,距离她的死亡已经过去了3天。
在不锈钢锅里被熬煮了太久,这具头颅已经面目全非,只剩下干枯的头发。
被推测为致命伤的,是这颗头颅后面一道5.5厘米x6.5厘米的伤口,这是相当于一个儿童拳头那么大的。
我不知道邝港智一家人到底用什么骇人的凶器才在她的头颅上造成了这样的伤口。
但这个洞口就像破在我们习以为常的生活罩壁上,善良和温柔飞速地流失了,洞外刮进来人性之恶的冷风。
在打了个寒噤的同时,我也从这个洞口,看到了无数女性相似而无奈的命运。
案情早已是人尽皆知。
人们讨论了蔡天凤与前夫邝港智的婚姻和两个孩子。
讨论了她离婚后依旧分给前夫一家人住的那套6800万的豪宅。
也将她过亿的身家和时尚行业的漂亮履历摊开揉碎,仔细研究过了。
在所有细节里,让痛惜更上一层的是蔡天凤的善良。
这种善良让她和前夫离婚后,也没有说过对方一句坏话。
让她对猫猫狗狗都抱着怜惜。
让她把香港的豪宅借给邝港智一家人住了多年。
让她在前夫哥哥没有工作的时候,主动答应让他来做自己的司机。
最后,让她在去接小孩放学的路上被杀害。
被运到早已准备好的一间偏僻房子里。
被分尸,被烹煮,被抛弃到巨大的垃圾场,让人不忍再看。
这当然是一个农夫与蛇的故事。但除此之外,当我试图从那些细节中去还原蔡天凤的一生时,发现一种身为女性的悲凉命运从未离开过她。
蔡天凤是15岁与邝港智认识的,当时她应该还在读中学。
18岁,在她刚刚从一个孩子的身份中脱离出来正式成为一个成人的时候,蔡天凤怀孕了,因此与邝港智结婚。
在之后的3年时间里,她接连生了两个孩子。
普通女孩尚未大学毕业的年纪,她已经与丈夫离婚,成为两个小孩的单亲妈妈。
她离婚的第二年,又马上与第二任丈夫结婚。
今年她才28岁,10年里,她经历了两段婚姻,在7年里生了4个小孩。
即使坐拥上亿身家,婚育似乎也依旧是一个女性无法绕开的天职。
这种天职,甚至比大多数人都更沉重地压在蔡天凤头上,让她一次又一次地走进妻子和母亲的身份之中。
这一度也成为很多人无法理解的一点:
她那么有钱,为什么会嫁给一个像邝港智那样劣迹斑斑的人?
但想过之后,所有人又觉得合理:
因为有钱人家的孩子总是天真又单纯,尤其是女孩,容易被骗。
大部分的追问都到此为止了,似乎女生容易天真单纯,是没有办法的事。
因为在很多主流的期待里,女孩的画像确实如此——最好是单纯,最好是纤尘不染。
在那些灌输给女孩子的恋爱故事中,男主角大多数都帅气而温柔,一种被后天养成的恋爱脑里,只有对浪漫纯洁的想象和期待,没有对危险的警惕。
这成为蔡天凤爱上邝港智的注解——她最开始痴迷于邝港智,就是因为他的长相。
而善良和温柔,是大部分女性从小就被规训要遵守的条律。
要为家庭付出、要迁就和体谅他人,被视作一种独属于女性的美德,灌输给了包括蔡天凤在内的无数女孩。
蔡天凤遇害后,很多人为她的“付出型人格”扼腕,为她的善心感到不值。
但在这个世界对所谓“好女孩”的期待面前,这种悲伤又显得如此无力。
另一种声音则将责任粗暴地推给了蔡天凤的父母——把女儿的性格养得太天真,不知世事艰险,将她轻易交到了一个人面兽心的男人手上。
但如果仔细看,会发现蔡天凤的命运发生在很多女孩身上。
我们都共同地被这个世界期待成为一个善良的、乐于付出的、温柔天真的女性。
我们都共同地身负一种最重要的使命,那就是生命的延续。
而蔡天凤的出现似乎只是告诉我们一个真相:无论有钱没钱,女性似乎都一样无法逃脱这种结构性的困境。
在所有这些只愿你无害且单纯的期待里,实在隐藏了太多有害的东西。
这不是第一起轰动舆论的恶性凶杀案件。
事实上,如果你将这些亲密关系中的暴力性案件铺陈开,就能清晰看见一种蛰伏在女性命运之后的阴暗面。
也是发生在香港,被改编成电影《踏血寻梅》的王佳梅案件在当年引发了巨大的恐慌。
杀人分尸的“肥仔”丁启泰不仅肢解了王佳梅的尸体,甚至将部分人骨块混入街市的猪肉档口出售。
案件被曝光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附近的居民人心惶惶,因为大家都担心自己曾经买到了人骨。
在这场骇人听闻的案件里,王佳梅是个17岁的性工作者。
母亲嫁给继父后,经常遭遇家暴。
王佳梅在16岁之前,最努力的一件事就是逃离这个家。
她瞒着家人偷偷报名了一所模特学校,但很快发现这只是一场骗局,模特没做成,反而欠下了五万港币的债务。
她向家人谎称自己找到了一份模特助理的工作,从自己就读的中学提出了退学,随后,为了还上这五万港币,去做了援交女。
丁启泰是通过援交软件认识她的。
在吸毒癫狂之后,他杀死了王佳梅,为了毁尸灭迹,将她的尸体肢解成块,剁碎后冲下马桶。
无法处理的大块人骨,被他分多次,掺入市场放猪棒骨的一个箱子里。
人们总在这样的事件里寻找完美受害者,可惜王佳梅不是。
“自己不检点,遇到这种人也不奇怪。”
“正经女孩子,谁会遇到这种事?”
似乎如果她不是一个符合社会期待的纯洁、正经、善良的女孩,人们就不值得交出全部的怜悯和愤怒。
我们不妨再说一个故事。
2012年,一个上海叫做杨俪萍的女孩认识了她之后的丈夫朱晓东。
杨俪萍是上海本地人,父母只有她一个孩子,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
一路顺风顺水,按部就班,从上海师范大学毕业之后,她顺利进入上海的一所重点小学,成为一名老师。
在世俗的标准里,她是一个标准的乖乖女,心软,天真,格外宽容。
朱晓东不同。在恋爱和婚后,他都在反反复复地出轨,又反反复复地懊悔,一次又一次,被杨俪萍原谅。
2016年在杨俪萍抱怨生活琐事的一个早上,他掐住了妻子的脖子,没有松手,直到她死亡。
在这之后的105天里,杨俪萍的尸体被他藏在冰柜,而他用妻子的身份证到处跟别人旅游开房。
伪造了三个多月妻子依旧活着的假象后,朱晓东终于被许久没有见过女儿的岳父母揭穿,到警察局自首认案。
这就是2017年震惊全国的上海杀妻藏尸案。
杨俪萍与王佳梅的成长轨迹截然不同,但在她们死后,都承受了同一种对“好女孩标准”的凝视。
援交的女孩被凶杀,人们会说“一个好女孩不会遭遇这些。”
而当蔡天凤和杨俪萍的生命同样枯萎,人们说“她太好了,所以没能辨识出坏人。”
许多女性在这些案件中湮没,人们质疑了人性,质疑了家庭,质疑了受害者的身份,但好女孩的标准,从没人质疑过。
我以为这应该是要被质疑的。
但事实恰恰相反。
很长一段时间内,互联网流行一个恶劣的梗叫做“化粪池警告”。
这个词的起点是2020年的杭州杀妻案。
许国利杀死妻子来惠利之后,将她的尸体用绞肉机绞碎,倒进马桶冲进了下水道,随后向警局报案自己的妻子失踪了。
在长达半个多月的侦查和媒体报道中,他始终装作完全不知情,对着镜头依旧谈笑自若。
案件的突破在于某一天警方突然得知,妻子失踪那天,许国利家里用掉了两吨水。
当在小区的化粪池中打捞出疑似的人体组织后,许国利才在审讯下认罪。
案件水落石出后,网络上出现一股离谱至极的娱乐浪潮:
“两吨水”、“化粪池”、“绞肉机”成为人们乐此不疲提到的网络梗,只是这梗不是用来反思女性处境的,而是用来恐吓女性做一个更加温顺、听话的驱使对象。
抖音一个妻子跳舞、丈夫做家务的视频评论底下,有人充满自信地指点:“给她一点好看。”
绞肉机的购买链接下,有人“抖机灵”地提问:
有人在网上欢天喜地,庆祝“杭州杀妻案让我老婆变乖巧了”。
这些娱乐化的梗和段子背后,来惠利的死似乎已经变得不再骇人,不再悲惨。
而她所有的遭遇和鲜血,最终落在了“做妻子应该要听话乖巧,不然就会被杀”的荒唐逻辑上。
在写这篇文章的过程里,我看了很多这样女性被杀的案件。
越看我越是不理解,当一个女孩顺应期待成长为一个手无寸铁的女性,她要如何面对这个迫不及待要将她生吞活剥的世界?
即使案件已经尘埃落定,蔡天凤的赛博躯体却还在继续被肢解。
18岁结婚生孩子,果然又被说成不良少女。
与第二任丈夫生了两个孩子,被解读成“有手腕”。
有人说她与前夫一家人牵扯不清,熟悉的“不检点”言论又出现了。
还有人质疑,是她的“名字起得太大了”。
这些信息被分割成一种又一种对“女性应该怎么样”的注释,重新变成禁锢,套在更多的“蔡天凤”们身上。
人们投在女性身上的目光实在太过密集和严厉,而这样的目光我已经厌倦。
我不想再听“她应该怎么样”或者“她不该怎么样”。
我只想把那些被审视和研究的碎片归还给她,归还给一个作为受害者的生命,归还给一个也许生来就已经无法摆脱这种被审视的命运的女性。
这是所有这类案件中,那些被伤害的女性给我们上的一课。
我不愿再期待一个女孩去做一个贤妻良母。
我唯一期待的就是,她可以作为自己,完整地活下去。
参考资料:
微信公众号@F小姐MissF 蔡天凤被前夫杀害,难道善良错了?
微信公众号@Vista看天下 “化粪池警告”,年度第一烂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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