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力红:再谈《伤寒论》的时代意义和医学价值(三)

2023-06-21 20:42:4630:34 55
所属专辑:中医学堂
声音简介

编者按:


《伤寒论》,这部诞生于一千多年前的中国传统医学著作,为何能成为中医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传世经典?一千多年后,当疫情来临,人们从这部论著中汲取的智慧和使用的理法方药,又何以能在现代的疫病救治中继续发挥着重要作用?大浪过后,在感慨、赞叹的同时,或许更需要每一位中医学人乃至社会大众去重新学习,去重新认识、思考并总结,以《伤寒论》为代表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经典之于时代的意义。我们特别选编由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出版、刘力红老师解读《中华传统文化百部经典·伤寒论》中的“《伤寒论》述要”章节,分“常道与非常道的合一”“和合整体,知常达变”“中正平和,辨证论治”“划时代的融合”“士当弘毅,医为通业”五篇,与您一起走进《伤寒论》。本文为第三篇。


证与治 - 辨证论治


《伤寒论》在辨脉之后,紧接下来就是辨证。证的内涵很多,但从四诊的角度来看,主要由问而得(当然有时也包括了望、闻所得)。如太阳病提纲条文中“太阳之为病,脉浮,头项强痛而恶寒”,脉浮为切所得,而头项强痛而恶寒则为问所得,属于证的范畴。如上所述,证的内涵除主要由问所得外,还当包含在理的统摄下的思辨结果,如阳明病提纲条文的“阳明之为病,胃家实是也”即属此类。


证在中医里的分量很重,近现代总结出来的中医的两大基本特征,除上述的“整体观”外,另一个就是“辨证施治”。因此,证可以说是中医很核心的一个字眼。综上所述,脉与证是《伤寒论》用以辨识生命是否偏离常态(平人或不病态)的金指标,而在张仲景的体系里,脉证之间又以证为主,如太阳病篇第16条所强调的“观其脉证,知犯何逆,随证治之”。为了了知“证”这个核心字眼的真实意义,我们可以先从文字的认识入手。


有关证,《说文解字》里有證字。證是宋本《伤寒论》所用的原字,如《辨太阳病脉證并治》(其余经皆相同)。證的本义是“告也”。因此,用證这个字的意义在于告诉当事人(患者或医者),当身体出现某些征象(即某些不适)时,就意味着已经进入了疾病的状态。如出现头项强痛而恶寒,说明身体的太阳系统出了毛病;出现口苦、咽干、目眩,说明少阳系统出了毛病;出现腹满而痛、食不下、拉肚子,说明太阴系统出了毛病。除了上述的身体不适外,更深层面的“告”需要回到证上来寻求。元代王珪《泰定养生主论》卷七《论证()》云:“证()者,正也,百病之名也。名正则言顺,不然则望一男子,皆可以检方用药,而何以医为?”


正,是我们中医更熟悉的一个字眼,如“正气存内,邪不可干”。那么究竟什么是“正”(或正气)呢?首先正是与邪相对的,凡属维系生命处于常态(即平人态或不病态)的内外因素及先天后天因素,皆可统称为正(),即如《素问·六微旨大论》所说“非其位则邪,当其位则正”。当其位也就是当其时。更具体地说,当其位、当其时、当其气则为正,这是因为“时立而气布”的缘故。而《素问·六节藏象论》则用了另一段文字来强调“正”的问题,这就是“不知年之所加,气之盛衰,虚实之所起,不可以为工矣”。年之所加,即是当其位、当其时、当其气,能当则为正,比如冬时气寒,春时气温,都是能当,能当则为有正()。正如《伤寒例第三》所载:“《阴阳大论》云:春气温和,夏气暑热,秋气清凉,冬气冰列(),此则四时正气之序也。”


当然,天气的运行、天地之间的相对关系,并非只构建出一常不变的四时,还有主客加临等随年而变的各种因素影响(运气),这便构成了“气之盛衰,虚实之所起”的变化,这是医者应当把握的要素。盛衰或虚实还可以用另一组词汇来表达,就是太过与不及,太过可以包含盛与实,不及可以包含衰与虚。太过、不及或盛衰、虚实都是不当位、不当时的结果,都可视为不正。举一个简单的例子,立春一到,温和之气也应随之而来,若此时温和的春气能随之而来,这就叫当其位(),这就是正。所谓正,也就是没有盛衰、虚实,没有太过、不及。如果立春已至,春气未至,仍是冰冽充斥,于春温之气而言,这就叫不及,也可以说是虚衰。反过来,立春未至,春温之气已至,这就叫太过,也可以叫盛实。这都离开了正,或者说这都不在正上了。


诚然,正或不正()是以时为基准,重在陈述外在的一面(外因)。当其位、当其时、当其气,是不应差的,差了就不在正上,故《素问·六节藏象论》用“未至而至,此谓太过……至而不至,此谓不及”来描述不正的状态。不正也叫非时(非位),不正之气亦即非时之气,是疫病(伤寒)暴发及流行的重要外在因素。按《伤寒例第三》的说法,即“此非其时而有其气,是以一岁之中,长幼之病多相似者,此则时行之气(疫气)也”。


正或正气除了外在的一面,还有内在的一面,内在的正与外在的正同理,也是需要当其位、当其时的。内在的正气有时候也叫真气,《素问·上古天真论》所说的“夫上古圣人之教下也,皆谓之虚邪贼风,避之有时,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其中,“虚邪贼风,避之有时”是主动地规避外在的不正(亦即外邪),而“恬淡虚无,真气从之”则是如何保有内在的正。恬淡虚无,显然是用来描述心境,心无挂碍,心无羁绊,心流畅通无阻,便能当其位、当其时,当下便能心正无邪,便能精神内守,病安从来。因此,内在的正,其实就是真气的持有,就是心正(或正心)。那么,是什么因素最容易导致内正(心正或正心)的偏离(或丢失)?《大学》说:“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忿懥、恐惧、好乐、忧患,都是偏激的情绪,大抵属于七情范畴,是最易导致身心失去恬淡虚无,进而挂碍、羁绊、阻塞,使心不在当下(当时、当位),失却其正,成为疾病的重要原由(内因)


综上所述,离开了正也就意味着离开了平人的状态,生命便会由正常进入异常的状态、疾病的状态。因此,正()或非正(非平)其实是生命健康或疾病的分水岭,由此亦可以看出,辨证论治更进一步或更精确的表达,其实是辨正论治。偏离正亦即非正或非平人的状态,后世多用症来陈述。症既描绘了疾病的表象,即疾病的症状及症候,同时又深刻地揭示了疾病发生的原由。


明晰了上述的正,当然也就能够更好地领悟为什么“平人不病”,为什么《素问》要将一切疾病的治疗准则确定为“以平为期”。由此我们将更能领会为什么“辨证论治”能够作为中医的两大基本特征之一。“辨证论治”实际上是“辨病脉证并治”的简称,由于有病的限定在前,亦即有非平人的限定在前,因而辨证其实是辨症(不正)。症或不正是生命的异常,是乱象,那么什么是治呢?反乱即为治,以平为期即为治,正即为治,无太过、不及即为治,无盛衰即为治。总而言之,生命偏离中正平和(中和之道)即为症,即为异常,即为乱,即为疾病,而恢复中和,即为治,即为正道。


八法


弄清了上述“治”的法要,便就明白在八纲辨证的体系为什么要在阴阳的统摄下列出表里、寒热、虚实六纲。所谓表里、寒热、虚实,皆为偏离中和之道的明证,是最具代表性的“症”。其中,表里,是位(病位)上的偏离;寒热,是象(病象)上的偏离;虚实,是性(病性)上的偏离。而与之相对应的治,亦即八法所具的“汗、吐、下、和、温、清、消、补”,目的便在于纠正上述的偏离,反乱为治。其中,汗、吐、下三法,主要纠正位上的偏离;温、清(即寒者热之,热者寒之)二法,主要纠正象上的偏离;消、补(即虚则补之,实则消或泻之)二法,主要纠正性上的偏离。和法是综合的法,所谓综合,即在病位(表里)、病象(寒热)、病性(虚实)上皆有纠正或治的作用。和法可分狭义和法及广义和法,狭义和法的代表之一是小柴胡汤法;广义和法则可视为一切治法的基础。正如太阳病篇第58条言:“凡病若发汗,若吐,若下,若亡血、亡津液,阴阳自和者,必自愈。”


上述八法中,汗、吐、下三法是两汉或以前最常用的法,尤其是汗、下二法。《伤寒论》第十五至二十二篇皆系讨论汗、吐、下三法,可知此三法在当时(至少两汉时期)是疗治诸病的常法。汗与下(大便)是维系生命正常态(健康)的两大要素,而这两大要素的关键恰恰契合了治(中和之道)的要旨。汗与大便既不可以不及,没有汗或没有大便是不可以的,这样身体一定会生病;汗与大便亦不可以太过,过多的汗或过多的大便也是不可以的,这样身体也一定会生病。因此,保持正常的汗与大便,或使汗与大便处于中和常态(无太过、无不及),亦为考量生命是否处于常态的要素。而生命偏离常态(即进入病态)的同时,往往也就意味着这两个要素的偏离,即无汗或多汗,不大便或下利(大便次数增多)。因此,汗、下二法其实就是针对这个偏离而施用的太和之法,在这里面它既能对治表里()、寒热(),亦能对治虚实,从中我们既能品出温、清、消、补,更能品出中和,品出正,品出治。


然而,正如治的本意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汗、下及其他诸法使用不当,既会使病迁延不愈,更会令病加剧或演变成新的医源性疾病(坏病)。在《伤寒论》的众多条文中,其实都涉及到了上述这个“不当”的后果,及其救治的方法,亦由于此,古今皆有医家认为,《伤寒论》是医界的救误之书,是拨乱反正之书。然而,纵观当今医界,仍存在“医源性疾病”。这个“不当”并未随着时代的进步而消失,这是我们应当引以为鉴的问题,更是《伤寒论》在当代的重要价值之一。


当下之治


辨证论治简称证治或正治,所谓正治也就是当下之治,也就是把握当下最应当处理的问题是什么。这是辨证施治尤须强调的一项内涵。疾病的呈现往往错综复杂,有的时候甚至六经兼具,面对错综复杂甚或六经兼具的疾病,是不是要多管齐下,眉毛胡子一把抓呢?《伤寒论》最重要的贡献之一,便体现在其制订出的表里先后及其轻重缓急的证治(正治)要诀和证治原则,这使得后来的医者在面对错综复杂的病患时能够从容应对,知道该先处理什么、后处理什么,知道当下能够得着的最主要的症结是什么。化除这个症结,便为后续问题的解决畅通了道路,从而使得治疗的效价最大化。其实,这也是中医辨证最需要弄明白的地方,也是最能体现中医水平之处。因为只有这个地方明白了,才有下手之处。太阳病篇第16条的“观其脉证,治犯何逆,随证治之”堪称张仲景的十二字薪传,确定当下之治便可以看作是这个薪传的灵魂。


治方


如上所说,和是治的要旨,以平为期是治的要旨,而八法则在具体的层面体现了这个要旨。更具体地说,这个要旨如何落实到位?如何落实到操作层面?这就需要谈到方。而《伤寒论》历来称为方书,且被誉为方书之祖,因此,弄清方及其涵义,无疑是学习研究《伤寒论》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如《淮南子·天文训》所说:“天道曰圆,地道曰方。”因此,方主要用以刻画地的特性,而这个特性称为方位。《内经》赋予了方位(简称方)丰富的内涵。《素问·金匮真言论》说:“东方青色,入通于肝,开窍于目……其味酸,其类草木,其畜鸡,其谷麦,其应四时,上为岁星,是以春气在头也,其音角,其数八,是以知病之在筋也,其臭臊。南方赤色,入通于心……”


东西南北四方加上中央,共分五方,每方属下看似各异,如青色、肝、目、酸、木、鸡、麦、筋、臊等等,然气却相同。看似各异但却同气便成为方的作用基础,方术也好,方技也罢,以及经方方剂,总而言之,便是利用这一基础之间的相互关系,如生克乘侮,从而实现治病养生及趋利避害等方面的目的。就方药而言,气与味便是构成每一方的总基础。气分五方,便有东()温、南()热、西()凉、北()寒、中(四季)平;味分五方,便有东()酸、南()苦、西()辛、北()咸、中()甘。


由方的上述特质来观照《神农本草经》及历代本草药典,便能知晓为什么《神农本草经》在叙述每一味药时要先谈气味后言主治。如述牡桂(即桂枝)“味辛()温。主上气咳逆,结气,喉痹吐吸,利关节,补中益气。久服通神,轻身不老”。如述附子“味辛()温。主风寒咳逆邪气,温中,金创,破癥坚积聚,血瘕,寒湿,踒躄拘挛,膝痛不能行步”。如述菖蒲 “味辛()温。主风寒湿痹,咳逆上气,开心孔、补五脏、通九窍,明耳目,出声音。久服轻身,不忘,不迷惑,延年”。


气味是组方的基础,也是药的共性,而主治则为药的个性特质。共性不变,如附子两千年前辛温,至今仍是辛温,而个性则会由于时代及应用经验的不同呈现很大的变化空间。共性不变的另一层含义,如以温热除寒凉或以寒凉祛除温热,这个原则是不变的。具体用哪些温热的药组方,则因时代经验的不同而有所差异。所谓经方,至少在组方及用药上反映了东汉及其之前的时代经验,当然,尤其反映了《汤液经》这一体系的宝贵经验。


上述的共性不变,在《素问》的运气七篇中有充分体现,《素问·至真要大论》说:“司天之气,风淫所胜,平以辛凉,佐以苦甘,以甘缓之,以酸泻之。热淫所胜,平以咸寒,佐以苦甘,以酸收之。”如风气太过,人体受损,用辛凉为主的药来实现“以平为期”;如热气太过,人体受损,用咸寒为主的药来实现“以平为期”,这既是组方的共性,亦是不变的法则。至于我们用什么辛凉,用什么咸寒,这是可变的。正因为这个可变的因素,中医的方药历代皆有丰富,可谓变化万千、层出不穷,但万变不离其宗。《伤寒论》之所以能够成为方书之祖,亦是在这些方面为后世立下了规矩准绳。


(未完待续)


用户评论

表情0/300
喵,没有找到相关结果~
暂时没有评论,下载喜马拉雅与主播互动
猜你喜欢
伤寒论

八纲:阴阳表里寒热虚实六经:太阳,阳明。少阳,太阴,少阴,厥阴。从六经八纲着手理解《伤寒论》,喜欢的小伙伴加个关注!

by:吾爱伤寒

伤寒论

通读伤寒论

by:兜兜里有糖_ml

伤寒论

中国人宝命全神的径典养育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母地

by:善水之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