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山刘道人

话说南宋绍兴年间，桂林的辰山（俗名猫儿山）隐居着一位道士，姓刘名晞号升之。刘道人自幼饱读诗书，满腹经纶，虽然隐居山野，却仍热衷于诗词歌赋，苦心于著书立说。他的医术尤为高明，加之为人豪爽，侠义刚烈，经常救死扶伤。方圆百里的老百姓，一提起他，没有不跷起大拇指的，不少人都送自己的儿子到辰山，拜他为师学艺。刘道人也甘愿操劳，只要是穷苦人家子弟，一律有求必应；只要是穷苦人家有难，必定尽力相帮。几年间，刘道人誉满桂林，家喻户晓。最叫人津津乐道的是他跟当时桂林的太守吕愿忠的一段曲折有趣的斗智斗勇的故事。

吕愿忠是一个削尖脑壳向上爬的赃官，又曾奴颜婢膝，卖身投靠秦桧以求荣。绍兴二十四年，他趁大奸臣秦桧六十四寿辰之机，在桂林太守府内大摆宴席，广请名流，要为秦桧祝寿。他知道辰山刘道人在桂林百姓中声望最刘道人专程下帖子，想借道人的贤名来掩饰自己的劣迹。刘道人年轻时也曾一心求取功名，立志报效国家，后来见群奸当道，忠良受戮，才死心逸遁，隐居辰山，不再过问世事。尽管刘道人想超脱红尘，但始终未能超凡入圣。不过他依旧一身傲骨，誓不与丑类奸人同流合污。

这天，刘道人接到吕愿忠的请帖，站在山门，朝桂林望去，千头万绪涌上心来。想当年，桂林山水景象何等壮观，游客登舟驾楫，可以环绕山城畅游一周。后来，吕愿忠任桂林太守，伙同他岳丈周大名，为中饱私囊，竟将西山西湖改为农田，高价卖给曾、唐、李、王、杨五姓富豪，牟取暴利。西湖从此被毁，游览舟楫再也不能环城通行，以后其余水道也逐渐废弃。满城百姓见风光绮丽的环城水道被毁，个个义愤填膺，切齿咒骂吕愿忠和周大名，管他们叫瘟神。刘道人想到这里，不禁气涌如山，本欲将请帖一把撕掉了事，可是转念一想：桂林的老百姓，虽然对吕愿忠恨之入骨，但他有权有势，也奈何他不得，不如借此机会，应请赴宴，当着众多宾客之面，找个机会戏弄他一番，也好为百姓出出胸中的怨气。主意已定，第二天刘道人便欣然地出了山门。

当时，驻桂都统李大异与道人是同乡。青年时，两人曾是患难之交，李大异非常推崇刘道人的品德，如今还时常上辰山看望他。李大异在政见上力主抗金，对秦桧谋害岳飞，贬逐张俊极为不满。这次太守要为奸相做寿，他更是为之不齿。不过，他吃着皇粮，拿着俸禄，不得不听从上司的差遣。做寿那天，李大异借故很迟才到太守府第。他刚刚坐下，刘道人便手挽青风，飘然而至。刘道人见府内张灯结彩，箫管声声，所到宾客都是桂林方圆数十里的豪门巨户、官宦乡绅，也不打招呼，直闯大厅。家奴一见，飞快通报，吕愿忠不由得心中大喜，赶忙出来迎接。

原来，他自知在桂林作恶多端，士疏民怨，有意交结刘道人，博取一个礼贤下士的美名。刘道人早想要吕愿忠出丑，见他恭恭敬敬地迎了上来，便故意高声吟道：“笙管箫箫官舍暖，烛灯熠熠民脂燃；人间此地真仙境，莫问山间茅屋寒。”也不理睬吕愿忠，就昂然跨进席间，与李大异相视一笑，竟在主位上坐了下来。吕愿忠见刘道人目中无人，傲气十足，不禁怒火中烧，但一时抓不到把柄，只好暂时忍着，强装笑脸道：“道长雅兴，难得难得！”他见人已到齐，便亮着嗓子高呼：“奏乐，开席！”

顿时鼓乐合奏，鞭炮齐鸣，觥筹交错，主宾畅饮。吕愿忠虽然余怒未消，却强装着虚怀若谷的样子，频频向刘道人敬酒。酒过三巡，吕愿忠站起慷慨提议：“各位嘉宾，有道是‘青云客到论文章’，有酒无诗不成雅筵。我等在此为宰相秦公祝寿，何不乘兴每人吟诗一首，既助酒兴，又遥祝秦公金安，以聊表各位对朝廷的一片忠心，如何？”席间一片附和之声，众人连连点头称是。刘道人听吕愿忠把秦桧凌驾于朝廷之上，冷笑一声，正欲发作，李大异见事不妙，忙暗中伸手，拉他坐了下来。一会儿仆人把文房四宝送上来。吕愿忠紧拧眉头，挥毫走笔，领先赋了一首《秦城王气》诗，为秦桧歌功颂德，暗喻秦贼有九五之尊。

那帮趋炎附势的吏宦商绅，无不拍手称赞：“好诗，好诗！”李大异此刻装着几分醉意，只求畅饮，对吕贼诗作，无动于衷。刘道人见这帮人有眼无珠，不识吕贼歹毒的心意，反而一味地谄媚逢迎，不禁怒火顿生，脸色骤变，拂袖离席，向门外走去。谁知吕愿忠赶了上来，伸手拦住道人去路，佯笑着说：“久闻先生书法绝伦，诗才盖世。今日盛会，理应留下墨宝，好让我等一饱眼福。”

刘道人见无法脱身，沉思片刻，计上心来，道了声“好”，径直走近案台，接过狼毫，飞龙走凤，瞬间便手书一联。上联是：“金木火土”；下联是：“忠勇信义”。那些不学无术的豪户乡绅，见笔法刚劲，气韵恢宏，个个眯着眼睛，晃着脑壳，“好呀”“妙呀”胡乱叫嚷起来。吕愿忠却气得一脸铁青，双眼发直。他深知那上联“金木火土”乃五行缺一“水”字，其意暗指他与岳丈狼狈为奸，填西湖，破坏环城水路之事。下联“忠勇信义”少了一个“仁”字，其意暗讽他和岳丈为富不仁，与奸相秦桧臭味相投。

吕愿忠越想越气，暗自骂道：“好你个刘道人，不识抬举。去年我娘病重，三番五次请你不来，害得她老人家折了几年阳寿。今天你又在大庭广众之下借对联嘲讽老夫，诽谤当朝，谩骂丞相，真是狗胆包天。如今罪证如山，我要杀一儆百，教你脑壳搬家。”主意一定，他杀气腾腾，挥手将桌子一拍，大声喝道：“来人呀，与我将这妖道拿下，推出去斩了！”众人一听，一颗颗心都提到了嗓门来，面面相觑，不知太守发什么疯，为何把好好的寿筵摆成了鸿门宴。

卫士们听得一声令下，从两边厢房一拥而上，不分青红皂白，把刘道人捆了个结结实实。丁勇们正待将刘道人往外推时，猛然“哗”的一声，都统李大异推开酒桌，一个箭步冲上前来，高声道：“慢！请问太守，刘先生到底犯了什么王法，不加审讯就要问斩？”吕愿忠没想到李大异会公然阻拦，瞪大眼睛，厉声道：“这妖道竟敢诽谤朝廷，谩骂丞相，难道不该问斩？”

李大异故装不知，问道：“我等在此并未见刘先生有什么不轨，不知刘先生怎样诽谤、谩骂，还请太守当众说个明白，让大家知道，也好作个见证！”吕愿忠指着对联，声嘶力竭：“这白纸黑字，难道不足为证么！”李大异当然早就深知那副对联的内涵，为了借机刺刺吕愿忠，便故意求教道：“李某乃一介武夫，才疏学浅，不知对联深意，吕大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不妨给我们解释解释，以服众人，如何？”

李大异这么一说，那些看懂对联意思的，心中暗自好笑；那些还没看懂的，便跟着推波助澜，异口同声地叫道：“对呀，对呀，太守博学多才，快给大家讲解讲解，让我等也见识见识诽谤朝廷，谩骂丞相的微词吧！”这下，吕愿忠真是哑子吃黄连——有苦难言了。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将骂自己的话说出口的。此刻，直气得他须发乱颤，两手发抖，脸色青一块、紫一块的，几乎晕倒，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吕愿忠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已的失态，立即就把满腔怨恨倾泻到李大异身上：“李都统，你身为朝廷命官，却为异党说话，居心何在？”李大异反唇相讥道：“吕太守，你也身为朝廷命官，却不遵循法度，横加罪责，滥杀无辜，是何道理？”吕愿忠怒气更盛，拍着桌案大声喝道：“给我立斩刘妖道！”李大异见吕愿忠滥施淫威，不禁怒从心上起，勇向胆边生，抢前一步，刷的一声，拔出了龙泉宝剑。一看李大异怒目拔剑，吕愿忠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心想：自己虽比都统官大一级，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七尺软体，如果真的动起手来，岂不成了案板上的肉么？不容吕愿忠细想，刘道人一声清啸，捆在他身上的五花大绑应声断落尘埃，道人广袖轻舒，往太守脸上一拂，笑道：“吕大人，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此刻，整个大厅鸦雀无声，那些宾客、丁勇，一个个瞠目结舌。吕愿忠的岳父周大名见形势于女婿不利，弄不好翁婿俩今天就会成剑下之鬼，于是他赶忙站出来，打着圆场道：“误会，误会，刘道长，这全是误会！李都统，算了，算了。有道是‘文武不和，殃及国家’。团结为重，团结为重啊！”说毕，见刀斧手兀自立着不动，转脸断喝道：“你们发什么呆，还不给我快快滚下去！”吕愿忠此刻已别无选择，只能诺诺连声：“好说……好说……刘先生……看坐……”刘道人眼见吕氏翁婿在众人面前出乖露丑，狼狈不堪，禁不住从心底迸发出一阵哈哈大笑，夸张的将广袖一甩，背着双手，迈着方步，扬长而去。

李大异收了宝剑，朝着吕氏翁婿“哼”了一声，气呼呼地走了。吕愿忠呆若木鸡般怔在当场。那些赴宴的衙吏、乡绅们见情况不妙，也都灰溜溜的不辞而别——悄悄地溜了。吕愿忠给刘道人这么一闹，祝寿宴只好作鸟兽散了。他回到内室依然余怒未息，连声叫骂：“不杀刘妖道李大异愧对丞相，愧对老母！”他的夫人周氏见丈夫一忽儿咬牙切齿，一忽儿暴跳如雷，便故作温柔体贴地追问情由。丈夫气冲冲地把李大异、刘道人大闹寿宴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周氏听了“嘿嘿”地冷笑一阵，道：“为这点屁事大动肝火，你真白在官场混了几十年了。”吕愿忠一怔：“此话怎讲？”

周氏阴森森地笑道：“三十六计中不是有借刀杀人计么！要除掉这两个家伙，何须大骂不休，你那大牢里不是关着许多死囚吗，不如做点手脚，找一个武艺高强的亡命之徒，让他去刺杀李大异和刘道人，事后叫他远走高飞，不加追究，他何乐而不为？”吕贼听妻子这么一说，顿时愁云尽扫，喜上眉梢，赞不绝口，连称“妙计，妙计”。

第二天晚上，月黑星稀，寒气砭骨，一个黑影蹿出城门，径直朝辰山的燕子岩闯去。那辰山又名虎山，俗称猫儿山，在市东郊十里处，山有五个小峰，独立于田野中，就像是碧玉盘上托着一只翡翠佛手。燕子岩在左峰的山腰，高直狭长，其顶部有几条石槽，很像龙脊，人称“龙窝”。岩内石乳下垂，结成台阁，台上可容数人。出岩沿山脚转到南麓，有一小洞，初入好似一条小巷，两壁石钟乳累累，左侧的像怪兽，右侧的如裸体塑像。再往前行，豁然开朗，广如大厅，能容数十人，岩顶平滑像天花板，上有小窗直通山巅，阳光透入，高爽明亮。岩壁玲珑剔透，上有回楼，精致奇巧。刘道人就隐居此岩中。都统李大异仰慕刘道人的品格，将此洞题名为蛰龙岩，俗称道士岩。

再说那黑影窜到辰山蛰龙岩口，便暗藏在青石背后，向岩内悄悄窥视，只见幽暗的洞里，亮着一盏孤灯，刘道人盘腿而坐，对面的石壁上挂着一幅太上老君的画像，他正平心静气地念诵经文。那黑影看得真切，以为正是得手的好机会，赶忙从背上拔出钢刀，蹑手蹑脚地向洞里摸去，渐渐靠近刘道人身后。相距约一丈有余之时，黑影终于按捺不住，大嚎一声，飞身往前直扑，一刀捅进刘道人后心……

黑影尚未从喜悦与紧张的神态中清醒过来，突然从洞口传来两人开朗、豪迈的笑声，惊得黑影浑身一抖，忙从那背向而坐的道人后心拔出刀来，此时他方才明白自己刺中的乃是一具披着道袍的草人。黑影惊魂未定，刘道人李大异进得洞来，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且慢，要知道李大异和刘道人为何此时突然从洞口冒了出来，还得从头说起。原来那天吕愿忠采纳了老婆周氏定下的借刀杀人计，当晚便到大牢中释放了一名死囚。此人是个血债累累的江洋大盗，武艺高强，心狠手辣。狱吏虽然不敢说半个“不”字，但觉得事情蹊跷，便暗中偷听了吕愿忠跟死囚的密谋，得知要刺杀刘李二人，着实吃惊不小。因为他早些年曾是李大异的部下，李有恩于他，所以吕贼一离开监狱，狱吏就连夜到李都统府中报了信。

李大异知情后，本想立马赶赴辰山，但此时天色已明，出城必然引起吕贼怀疑，这才没有轻举妄动。不过，他为刘道人的安全，早已心焦如焚。正当李大异左右为难之际，他猛然想起两年前嫦娥赐予他的救急檀香。于是，立即沐浴焚香，默默折祷起来。不到一盏茶的工夫，猎兽鹦鹉就衔着一只绣花鞋，现身在香案上，它传达了嫦娥的妙计，要李大异化装赶往辰山，并将绣花鞋变成他的模样，留在李府暂作替身。

李大异依计行事，到了辰山与刘道人合计，导演了这场擒拿刺客的好戏。话说刺客见事已败露，怕也无益，与其束手待毙，不如拼死一搏，也许还有一线生机。主意已定，把心一横，举刀直取刘道人。李大异大骂道：“大胆狂徒，死到临头，还敢妄为！”说着，抢前架住贼子劈来的钢刀。两人刀来剑挡，剑刺刀截，转瞬间便战了二十个回合。那死囚到底不是李都统的对手，三十回合一过，就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最后死囚只好猛劈一刀，夺路而逃。岂料刘道人早就堵住了洞口，大喝一声：“还不放下武器，只有死路一条！”手中禅杖一封，拦住了死囚去路。

刺客狗急跳墙，用尽平生之力，举刀向刘道人劈头猛砍。道人将头略微一偏，一招“铁杵撞天”击中刺客手腕，只听哐当一声，钢刀落在地上。李大异飞起一脚，把死囚踢翻在地，踏上一只脚，手握利剑对准他的胸口就要刺下去。刘道人忙叫道：“慢！”李大异收住剑势，狐疑问道：“怎么，先生还想放走这行凶的死囚不成？”刘道人笑道：“将军的宝剑没有必要去沾这卑劣的替死鬼的污血。吕愿忠借刀杀人，岂能如此便宜了他。我们要教他画皮剥尽，臭名远扬，永世不得安生！”李大异心领神会，用绳子像捆粽子一般，把死囚绑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在辰山通往城里的路上，刘道人手执禅杖，押着一个囚犯。那囚犯颈脖上挂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一路上囚犯嘶哑着嗓子不断地喊：“我是一名死囚，昨晚吕太守派我行刺刘道长！”刘道人也对观众解释说：“刺客虽然供认不讳，我怕其中有诈，只好押他去见太守。” 刘道人一向受百姓爱戴，大家一听吕愿忠派人行刺他，人人恨得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没有一个不大骂吕瘟神的。这事马上一传十，十传百，不一会，全桂林都知道了。好几百激于义愤的民众，簇拥着刘道长，押着囚徒，到了府台衙门。吕愿忠任凭民众如何戏骂都不敢露面。直到刘道人将死囚绑在石狮子下，打道回山去了，他才壮了胆子出来，二话不说，令人把囚犯斩了。

从此，桂林百姓舆论鼎沸，一律咒骂吕瘟神，吕愿忠的所有的假面具一下被剥个精光。他真悔恨自己偏听了老婆的馊话，偷鸡不着，反而背上了贼名。他虽然仍在衙门里强装威风，内心却惊恐不已，不敢出衙门半步。这以后，李大异把功名看破，辞职还乡去了。刘道人呢，从太守衙门出来后再没回过辰山燕子岩，在李大异的护送下，他出了桂林境地，独自一人云游天下的名山大川去了。

出处：《桂林山水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