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想一个情境——
一位女性经历十月怀胎,熬过孕吐、胀气、浮肿、阴道撕裂、妊娠纹、漏尿种种生育之痛,诞下宝宝;
放弃更好的工作机会,全身心投入家庭和育儿,在无数个夜晚被哭声唤醒,起床喂奶哄睡……
但遗憾的是,她并没有遇到合适的伴侣。
从妊娠到育儿,丈夫和她争吵不休。
她在一次次冲突中失望、崩溃,决定结束摇摇欲坠的婚姻。她提出离婚,带着宝宝分开居住。
《82年的金智英》
在她外出工作的某天,男方带着人破门而入,抢走还没醒来、身上只穿着睡衣的孩子,推翻追赶出门的姥姥、姥爷,开着轿车扬长而去。
那天之后,她穷尽一切方式,报警、求助、诉讼、寻找,但都没用。
她再没见过自己的孩子。
与孩子消失一同发生的,是生活的失序,和反复坍塌、重建的内心。
这并不是虚构的故事,而是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现实。
她的名字是——紫丝带妈妈。
她在婚姻关系尚未解除的情况下,孩子就被对方恶意抢夺藏匿;
她取得探视权,却无法有效行使;
她赢得抚养权,却找不到、接不回孩子,等到孩子年满8岁,对方甚至会申请变更抚养权……
2019年10月,紫丝带妈妈公益群体成立,在过去4年,她们相互扶持、推动立法,期盼着通过法律维权,让孩子回归。
今年秋天,我们认识了紫丝带妈妈公益群体发起人朱莉。通过她的联系,采访到7位紫丝带妈妈。
她们来自全国各地,年纪30岁到50岁不等,是生物医药研发员、眼科医生、服务经理、会计、后勤专员、育婴师、前事业单位职工。
在孩子被抢夺藏匿之前,她们从未想到这样的事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想了解她们的处境,需要回到孩子消失的那一天。
点击视频�「紫丝带妈妈」的故事�
*为保护隐私,文章部分人物使用化名
噩梦降临
最初一切都很平静。
妈妈外出工作,姥爷去小区门口拿快递,姥姥和往常一样推着婴儿车,带1岁7个月的宝宝在小区院子里散步。
直到藏身绿化带的两个黑影冲向婴儿车,迅速摁住姥姥,抢走孩子。独留翻倒的婴儿车和老人的惨叫在原地。
秩序被打破。
「跟强盗有什么区别?」
看完小区监控,沁娉愤怒到浑身颤抖。
她是这起事件中的孩子妈妈,从2021年6月到宝宝消失前的2年多时间,她在兰州老家度过了整个孕期,和父母一起养育宝宝。
抢走孩子的,是宝宝的父亲和爷爷。
为了这次抢夺,男方提前5天左右安排孩子奶奶在小区里的民宿「潜伏」,之后飞回北京工作。
在抢夺的前一夜,再和孩子爷爷飞到兰州汇合。
抢完孩子,男方开车绕小区一周观察情况,确认沁娉不在附近,就载上宝宝和爷爷奶奶,驱车躲到北京。
这已经是第二次抢夺。第一次发生在两个月前,当时沁娉已经和男方明确表达,不愿意再和他一起生活。
沁娉前夫抢夺孩子当天的录像片段
计划周密、步步算计后的暴力抢夺,在涉及抢夺藏匿的婚家案件中,不是孤例。
「他提前在我车上安装了定位器。」
2022年3月,顾琳去公司办事。男方通过提前安装好的定位器,观察她的行动轨迹。
确认顾琳开车走远后,撬开瓦房院门的锁,冲进屋子,抢走当时只有4岁的女儿。孩子姥姥年纪大,根本追不上他。
当时天很冷,男方穿着长款的羽绒服,而孩子被抢出门时,身上只有一件白色秋衣、一条粉色裤衩。
事发一个月后,顾琳才知道定位器的存在。当时她开车去维修门店,是维修师傅发现有异常。
对于定位器的安装时间,男方对法院和公安提供了两套说辞。
对法院说是3月初安装,4月份女方发现。对公安说2021年就安装了,已经过了一年半。
而《治安管理处罚法》的追诉时效是6个月。过了6个月,案件就无法再往前追诉,警察只能终止调查。
顾琳孩子被抢夺当天的监控录像
欺骗也是常用的手段。
分居期间,前夫某天中午去晓雪家,说要带孩子出去玩一会儿,晚上就送回来。
第一天晚上,孩子没有回来;第二天,也没有回来……第四天,打视频不接、信息不回。
晓雪回到他们原来共同生活的屋子,发现男方已经换了锁芯,她根本开不了门。去男方的店里找,店面合伙人说不知道他在哪,好几天没见了。
给男方家人打电话,孩子奶奶一听到晓雪的声音就挂了,之后再没人接听。
「这下完了,孩子肯定被他骗走了。」
晓雪多次联系男方未果
田姐51岁,是紫丝带群里年纪最大的妈妈。
她和男方是再婚,男方之前有两个女儿,但他家一直想再要个男孩。
2016年为了要孩子,田姐辞掉工作,高龄备孕。同年12月份,剖腹产生下儿子。这是她第二个儿子。
45岁生产,加上第一个孩子不愿意和自己相处,田姐把所有心血投入在小儿子身上,希望把他培养成可以自食其力的人。
在孩子消失前,她没离开过孩子一天。而养育过程中,父亲是缺位的。
「他10天有8天都是醉酒状态。我陪孩子住院,他带员工旅游。」
田姐陪孩子过生日
孩子消失的那天,秦皇岛下了2022年唯一一场小雪。
她一直认为父母离婚和孩子没有关系,不能阻碍亲情联络,想接就可以接去玩、可以打电话。所以男方让人来接的时候,她没有阻拦。
孩子早晨就走了,还和田姐说晚上早点回来练琴,因为第二天有线上的音乐会。
临出门前,孩子问田姐:
妈妈,今天我可不可以堆雪人?田姐说可以,拿了一副手套给他戴上。
「他们说会早点给我送回来,但从那之后,再没送回来。」
漫长的找寻
报警,这是事发后妈妈们的第一反应。
去年6月,班彤从男方家中接到儿子,想母子一起过端午。
买完东西回家时,发现男方用钥匙把锁眼堵坏,在楼下蹲守。
即便孩子抱着妈妈脖子说「我要跟妈妈玩」,男方依然毫不顾忌,打倒班彤,抢走孩子。
当天,她报了警。得到的回复是:
「你们还没离婚,这是夫妻之间的家事。」
今年元旦,她再度报警,当时已经进入离婚诉讼阶段,但警方依然无法提供援助,因为他们没有干涉司法的权力。
求助妇联,回复大同小异。
在大部分抢夺藏匿案中,派出所和妇联的管辖权都很有限。几乎都只能停留在联系男方、口头调解,调取监控、告知男方抢夺后的行踪。
接下来,妈妈只能自己面对漫长的寻女、寻子之路。
抢夺当天 男方暴力破坏班彤住处的门锁
阿粒是江西人,最初她和前夫都在深圳打工。
年后她带着小孩回娘家,男方上门闹事,最终两人商量好一起回深圳,等法院一审开庭。
回深圳的第二天,趁阿粒出门找租房,男方偷偷带走了女儿,藏匿到老家广西贵港。
之后的日子,她在深圳、广西两地辗转寻女。
有两次,她和女儿近在咫尺。
抢夺发生的第二天,她去男方户籍地找孩子,跑遍镇上所有幼儿园挨个打听,得知女儿上学的位置。
但男方要求老师不能让任何人看小孩,即便阿粒出示结婚证、身份证,证明和男方的关系、证明自己是孩子妈妈,依然不行。
老师打电话给男方说明情况,对方却从窗户接走了小孩。
担心阿粒情绪激动,怕她出事,老师联系男方,打听到他在家。
去他家找人,没找到。孩子奶奶回来,看见阿粒坐在门口,报警说她在闹事。
在派出所,她见到了小孩一面。但离开派出所再去男方家,孩子又被藏起来。
阿粒寻找孩子的部分往返车票
第二次是在开庭后,通过法官争取到一次见小孩的机会。
她带女儿去镇上买衣服、玩具,发现孩子一直在抓隐私部位。
带去检查,发现女儿得了外阴炎。
没有穿内裤,腹股沟、外阴都有裤子褪下的毛毛,很脏。
「小孩和我说,爸爸摸她。问爸爸摸她哪里,她指着隐私部位。」
阿粒带着医生和女儿对话的视频报警,但派出所的答复是:
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小孩子说的话不可信,如果报假警,要追究她的责任。
事情不了了之。
刚出派出所,男方就强制带着小孩开车离开。
阿粒再没见过女儿。
今年中秋,她再次上门寻找,被男方和男方父亲暴力殴打,造成多处皮肤挫伤和软组织挫伤,头发被抓掉一大把,颈部不能动。
在派出所笔录,从早呆到晚。最终结果是:男方没有得到惩罚,理由是阿粒也动手抓人了。即便那可能是自卫。
男方父亲拘留5日,赔偿另行起诉。
阿粒曾要求看完整监控,想确认男方脖子上的伤是否由她造成。等到的回复是:不予调取。
「现在白天我没办法自己去找了,怕被打。」
阿粒被殴打后的就医证明
驱逐、殴打,这是紫丝带妈妈在找寻过程中普遍面临的困境。
除此之外,还有男方不断躲避、转移孩子,以及挑拨离间。
佳圆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被父亲抢夺藏匿。
她原本生活在盘锦,但男方为了阻止佳圆妈妈寻找,上演了「谍战」式转移。
先让佳圆在沈阳的寄宿学校读了半年书,又转到北京的小学,再转回沈阳,接着转到男方女友老家的小县城。
直到初中,佳圆才回到盘锦。
监控最严的时候,男方还会搜佳圆的行李,看她身上有没有写着不明数字的纸条,有没有偷偷留妈妈的电话号码。
甚至给她改过一次名,以躲避佳圆妈妈的寻找。
「他说我妈是大坏蛋,和野男人跑了,找到我就要把我卖到山村里。」
有一次,佳圆和妈妈只有一墙之隔。但她不敢去见妈妈,一直在哭。
「当时我太小,我爸说的那些话会让我把妈妈当成坏人。」
佳圆和妈妈的合影
而要支持漫长的找寻过程,金钱也是很大的难题。
佳圆被藏匿时,人们普遍使用的还是按键手机,通讯、信息收集不像现在这样方便。
佳圆妈妈曾几次求助私家侦探帮忙寻找,请一次花几万。但找到了,也往往无济于事。
7年时间,她花光了几乎所有积蓄。
沁娉、阿粒、晓雪为了方便打官司和找孩子,都选择了上班时间更灵活、请假更方便的工作。
当然,这也意味着薪资缩减。
孩子被男方控制在家后,班彤去男方家附近租了房子,每个月5600,到现在住了将近8个月,律师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这么辛苦为什么还要继续找?
那是孩子爸爸,和他生活再怎样也坏不到哪里去。
类似的质疑和劝告,不止一位妈妈曾听过。
「但孩子从小都是我带大的,有没有人想过我也是孩子妈妈。」
如果男方在之前的家庭生活中,充分且负责地参与了家务、育儿,从经济实力上看,也能给到孩子更好的生活环境。
为了孩子的身心健康,为了孩子能有一个平静的生活,任何妈妈都不会如此执着。
只可惜,如果对方做到了,这桩婚姻也不至于闹到这番田地。
班彤给孩子买过的玩具
儿子被抢走那天,为了不让班彤继续被打,4岁的小孩捧着男方的脸说:爸爸,你听我说一句话。
接着转过头看向班彤:妈妈,我先和爸爸回去住一个晚上。
「他知道如果不和爸爸走,爸爸会继续打妈妈,是他在保护我。」
去年年中,在男方监护的情况下,她和儿子在男方家附近的商场见面。
儿子悄悄和她说:
妈妈我什么时候才能跟你回家呀?再不跟你回家,我就要长大了。
班彤始终忘不了在派出所和妇联求助时,有人对她说的话:
-他抢孩子,那你当时怎么不抢回来呢?抢到谁就跟着谁。
-你得忍住不去见孩子、不去找孩子,形成完全看不到孩子的事实,我们就能去帮找……
当时她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用文明的方式解决,后来才懂他们「话糙理不糙」。
「可是我怎么忍得下心不去见、不去找呢?」
欺骗、隐瞒与暴力
「孩子出生3个月后,前夫告诉我,他确诊了艾滋。」
晓雪和前夫是在2014年通过朋友介绍认识的,中间分分合合好几次。后来到了适婚年龄,两个人都没找下家,才考虑结婚。
办完酒席后的同居期间,晓雪怀孕。孕期两人没有过性生活和直接的血液接触,宝宝出生后,她带着孩子和前夫分房睡。
领证前没做婚检,是因为当时她对男方的健康状况没有怀疑。
得知对方携带HIV时,她第一反应非常惊讶,同时也害怕。立刻去了疾控中心和儿童医院,给自己和孩子在不同时段做了几次测试,确定没事才安心一些。
后来在法庭上,晓雪终于知道对方真实的确诊时间,那时她刚怀孕一个多月。
最初没有离婚,是因为在认真了解过艾滋相关信息后,知道HIV的传播路径有限,做好防范还是能够正常生活,病毒载量也能通过医疗干预的方式控制在极低水平。
「加上想到孩子还小,至少有一个完整的家先过着。」
晓雪给孩子庆生
她仅存的防线在2021年春天被击碎。
前夫去医院做检测,说是复查前列腺。但晓雪在对方手机上看到了梅毒的化验单,上面写着:阳性。
信任彻底崩塌。
从那天起,晓雪在家的每天都战战兢兢。男方洗过的碗,她会重新洗一次;不敢共用洗衣机,她和孩子的衣服全都手洗。
精神紧绷到快要崩溃,她选择带着孩子回娘家。
而传染病史,只是他隐瞒的一部分。
结婚之后,家里的日常开销、包括产检费用几乎都是晓雪一人承担,男方在外跟人合伙开店,从不告诉她收入多少。
结婚时给的13万彩礼,男方也以不同的借口,比如在外欠账、创业资金、酒席费用、店面房租等等,拿回11万左右。
2022年劳动节,男方到晓雪家,说带孩子出去玩两天,晓雪觉得自己不能太自私,不让爸爸看孩子,就答应了。
假期结束后,她和男方、孩子却彻底失去联系。
晓雪孩子的衣服和玩具
「曾经分开过,后面他回来找我,我觉得他有所改变,就又一起生活了。」
阿粒和男方是在深圳厂里打工时认识的,她是仓库的管理员,男方是物料员。
2012年领了结婚证,没有婚礼、没有彩礼。
婚后男方和别的女孩暧昧不清,被发现三次。有一次吵架很激烈,他握拳暴击了阿粒的头部,四次。
阿粒说,可能男方本身对她没什么感情,是自己一厢情愿。
2014年,两人协议离婚。
3年后,看到男方行为改变了很多,加上当时阿粒想要小孩,男方也有意愿生孩子。但阿粒输卵管有问题,是原发性不育,男方有轻微弱精。
想成功受孕,需要做试管,两人因此复婚。
阿粒试管期间起早贪黑是常态
「很顺利但也很辛苦。那段时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医院和工作地点距离很远。
阿粒每天早上6点多起床去请假,再赶2个小时的路去医院检查、取卵。一切结束后又回去上班,晚上常常加班到21点、22点。
3个月后,胚胎移植完成。孕早期她还在工作,但后来出现了流产征兆。
为了保胎,她辞职了。
孕期一部分生活费由男方承担,阿粒也把自己的住房公积金提出来补贴家用。
她每天做家务、买菜,做好饭等男方下班吃,独自忍受着孕期的反应。
孩子出生后,育儿的压力全担在她身上,男方没有帮衬过阿粒,且经常和她吵架。
「当时想着他只要还在给生活费,让小孩有个完整的家,忍了也就算了。」
直到2022年,男方没有了固定工作,迷上澳门六合彩,而且越买越大。
去年6月,因为赌博这件事,阿粒曾起诉过离婚。
当时男方跪下来求她不要离婚,答应她任何事,还在律师拟定的保证书上签字,承诺不再赌博。
但到了12月29日,阿粒发现他还在赌。两人的关系降到冰点,3个月后,孩子被男方抢走。
保证书、户口本连带着小孩的东西,都被带走了。
阿粒女儿用过的婴儿车
「婚前他展现的一切都很好,后来我才明白都是伪装。」
班彤和男方都曾有过一段婚姻,两人通过网络相亲认识。因为籍贯都是黑龙江,所以班彤在潜意识中,对他有额外的信任。
结婚之前,在男方口中,他自己是做企业咨询服务这方面工作的。弟弟有抑郁症,但他从未放弃帮助弟弟,给他找了一份可以维持生活的工作。
女儿的抚养权给了前妻,但他很想念自己的女儿。
「他表达的这些,会让我觉得他挺有爱心和责任感。」
但直到两人越来越熟悉,组建了家庭,班彤才慢慢看到真相:
他就职的公司是相对正规的追债机构,弟弟患有精神分裂症。
在月子和产假期间,说好晚上他负责照顾小孩,但他其实从未醒来过。都是班彤和孩子姥姥在照顾。
2019年9月,男方失业,再没有出去工作。下班回家,班彤看到的画面,往往是他躺在床上刷手机,孩子在旁边看动画片。
「我当时自己骗自己,说他可能白天一直在陪孩子,累了玩会儿手机也行。」
崩塌是在疫情期间,班彤、孩子和男方父母、弟弟住在一起。
一天夜里,儿子刷牙时说:爸爸,有一天小叔拉着XX的手,放到他裤裆里。
班彤听到后,立刻冲进卫生间问:然后呢?
「然后XX就往旁边躲。」
「XX」是邻居家的小女孩,年纪和班彤儿子相仿。班彤问睡在客厅的奶奶是否知情,对方大吼:这事怎么了?
「我当时觉得很受伤,我觉得伤害的不止是我的孩子,小女孩是更受伤的。」
而当她和男方提出不能在发生了这样的事之后,继续带孩子在这边生活。男方的回答却是:
正常人都有生理需求,何况是精神病人。
班彤给孩子庆生
世欣和男方的婚姻维持了7年,他们都是保定人,通过亲戚介绍认识。刚接触的时候觉得人还行,能聊下去。
虽然听到一些声音,说他不怎么和外界接触交流。但世欣当时觉得:我不跟他在一起了,这样的人以后谁要啊?
「现在想想,多少是有点同情心发作。」
在异地状况下,谈了一年半恋爱后,两人结婚。
刚开始都还好,男方心思比较缜密。世欣早起赶动车出差,男方会送她去车站。月子期间,也有承担起作为丈夫的责任。
但随着时间推移,事情开始不对劲。
男方家庭原来是在北京开私企,后来生意不景气了,依然觉得世欣家里条件配不上他们。
潜移默化之中,男方开始在言语上贬低世欣。
即便他没有固定工作,而世欣是大医院的眼科医生。
世欣和孩子在公园玩
家庭分工也出现了问题。
医院的工作很忙,回家后还得搞科研。但男方似乎无法体谅世欣的压力。
「下午刚到17点,立刻要求我马上回家;我到家开电脑,他就拔掉电源线。这种事经常发生。」
对于母乳喂养这件事,男方也很执着,直到孩子3周岁,才允许世欣断奶。
孩子摔跤了、生病了、报培训班,不管大小事,都要打电话给世欣……他似乎没有单独处理孩子突发状况的能力。
有一次宝宝生病,世欣抱着孩子,让男方去缴费处付款。但最终,即便是不多的医药费,男方也叫她去支付。
那一刻是彻底的心寒,再忍下去只会越来越坏。
「我想不明白,婚后是这样的状况,当初为什么要和我结婚呢?」
抚养权之争
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谁都不想走到诉讼这步。
「最开始是协议离婚,房子归他,孩子归我。」
走出民政局后,顾琳的前夫突然反悔,越想越不甘心,把预约号作废,不久后抢走孩子。
第一次离婚诉讼是顾琳提出的,男方在庭上说「我暂时不同意离婚」。
后来顾琳才懂,这个「暂时」是什么意思。
走出法院后,男方举着「夫妻关系、家庭纠纷」的盾牌,开展了一系列报复行为——
跟踪、骚扰、上门恐吓、让顾琳的老板辞退她,强行找顾琳「谈判」:
你如果现在离婚,就永远见不到女儿了。
7年前,介绍前夫给顾琳认识的朋友,曾经形容他是个没有不良嗜好的「老实人」。
第一次去民政局离婚调解时,他还写了一篇「忏悔书」。
男方给顾琳的承诺书
2022年8月,顾琳给自己申请了人身安全保护令,期限是3个月。对方消停了,向法院提出离婚诉讼。
一审提交证据时,顾琳给孩子列了一个清单。自孩子出生到孩子被抢走,她为孩子采购的开支总额,在养育过程中占了近90%。
母乳喂养的两年多时间,她请过6个月的产假,休假结束后,她每天中午请假回家喂奶,从没有睡过午觉。
刷抖音怕吵到孩子,所以她一直都是静音,这个习惯现在还没改变。
除了上班时间,其余时间都是顾琳在照护孩子、记录孩子成长。
她还学着给女儿做衣服,小旗袍、睡衣、T恤,女儿的日常穿着很多出自她之手。
顾琳给自己和宝宝做的母女装
而男方看孩子的方式是让女儿去找爷爷奶奶,他自己玩手机、打游戏、看视频。
刚开始打官司的时候,顾琳还安慰自己:
「在婚姻中他陪孩子很少,说不定能借此机会弥补一些对孩子的爱。」
但现实并非如此,从去年3月到今年3月一审判决出来,女儿都没有被送去学校上学。直到法官介入,男方才送去上了3个月。
5月,顾琳曾经通过幼儿园老师拿到女儿的体检表,19颗牙齿蛀了12颗。
被抢走之前,女儿只有两三颗坏牙,当时顾琳已经带她修补好了。
「我真恨,为什么把孩子养成这样了?」
6月9日,男方再次藏匿孩子,6月20号终审判决,抚养权归顾琳。
顾琳和女儿
但并非所有人都能够在判决中顺利拿到抚养权,即便证据充分。
班彤失去了抚养权。
一审判给男方的依据是孩子近一年的生活轨迹。
于是二审前,班彤整理了孩子从出生到22年6月的生活轨迹。
4年8个月中,有3年6个月是和班彤一起生活,剩下的1年2个月是在男方母亲的房子里。但当时班彤也陪伴在孩子身边,直到被驱逐出去。
同时提交的还有男方藏匿孩子的证据,孩子从出生到离婚诉讼期间,班彤为孩子添置用品、缴兴趣班学费等方面的消费记录。
双方的经济条件、收入证明,也在家事调查中查证过,班彤的经济条件明显优于男方。
但还是输了。
因为家事调查认为孩子在男方那边的生活情况比较安定,男方教育孩子用心,男孩跟父亲生活更便利。
但所谓的教育用心,实质是一个幼儿园中班的孩子,每天的时间被严格划分——
15分钟识字、15分钟算数、15分钟背诗……
班彤拿着时间表去给专业的儿童心理教育学家分析,对方的反馈是:
这对小朋友而言不是很好的事情,在未来可能会导致一定程度上的强迫症。
班彤联系男方未果
也有人始终等不来一个开庭。
田姐在去年11月19日提出离婚诉讼,截至今年8月底,一审还没开过庭。
期间她曾申请婚内监护权、家庭教育促进令、孩子的人身安全保护令等等,均被要求撤诉、被驳回。
为什么对方暴力抢走孩子,最后却判给他?
事实上,保障紫丝带妈妈权益的法条,目前尚不明确。
2021年6月1日,《未成年人保护法》完成修订,其中一条内容是:
未成年人父母离婚时,应当妥善处理未成年子女的抚养、教育、探望、财产等事宜。
不得以抢夺、藏匿未成年子女等方式争得抚养权。
「现有能够明确体现出抢夺、藏匿孩子的应该仅有这一条法。」
徐文丽是紫丝带妈妈公益群体的律师,关注涉及抢夺藏匿的婚家案件近10年。
「但这只是原则性的法条,没有具体的惩罚机制和有效措施。可以用,但难以通过制裁的方式落实。」
《未成年人保护法》第24条规定
2012-2013年,徐律第一次接手涉及抢夺藏匿的婚家案件。
孩子妈妈和前夫通过法院调解离婚,抚养权给妈妈,男方有探视权。离婚一年后,男方带人跑到女方家抢走孩子。
在寻找过程中,男方曾经拿着刀威胁她,不允许她带走孩子。
当时徐律多次陪伴她去派出所、去本地法院,都不予立案。男方所在地的法院曾提供男方姐姐和村委的两份笔录,都说没见到他,救济途径也就断了。
「当时我很难受,因为我也是母亲,我也懂法律,但还这么无助,帮不了她。」
6年后,妈妈才再次见到孩子,是在法庭上。儿子满了12周岁,男方申请变更抚养关系。
开庭时,徐律团队写了答辩状,思路是男方违法抢走孩子,法律不应保护这种行为。妈妈执意要自己宣读,一边读一边哭:
「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法律要保护这类违法的人?」
但没有用,到了12岁,孩子的主观意愿可以直接决定判决结果,他明确说要和爸爸生活。
即便这种选择是在这6年间「被植入的」。
最高法发布的反家暴案例中
曾提及抢夺藏匿中的暴力行为
在争取抚养权的代理思路上,徐律团队通常会告诉当事人:
先写我们有利于抚养孩子的地方,再写对方不利于抚养孩子的地方,不带责怪,仅仅是客观反映。
遵循以孩子身心健康为主的原则去讲。
在《民法典》中,对孩子抚养权判决的说明是:
不满2周岁,以母亲直接抚养为原则;
2周岁-8周岁之前,双方协商不成,按照最有利于未成年子女的原则。
但这里面同样存在很大的漏洞。
最利于未成年子女的原则,并非婚家案件的基本原则,仅仅是写在抚养权这块。
另外,怎样做才是最有利于未成年子女的?
没有标准、没有细则。
法官自由裁量的空间非常大,但不同性别、年龄、经历、出身的法官认知是不同的。
也会有法庭考虑到抚养权后期执行困难的问题,影响最终结果。
「这种自由裁量是一个内心的确认,这个确认就一定对吗?肯定是有偏差的。」
徐律认为,对于「最有利于未成年子女」的界定,如果缺乏细则、没有补充条款,不仅会加重法官个人的责任,对孩子也不公平。
每年《妇女权益保护法》修订期间,徐律以及紫丝带妈妈公益群体都会积极提案:
希望能增加「抢夺、藏匿未成年子女的一方,不得争夺抚养权」的条款。从根源上解决紫丝带妈妈在争取抚养权方面的问题。
而要让这短短的一句话入法,注定要经历漫长的过程。
无尽的等待
距离终审判决过去了近5个月,顾琳还是找不回女儿。
拿到抚养权对她而言是转瞬即逝的胜利,更困难的关口在执行。
「当时还抱着一些希望,以为男方会像诉讼前承诺的那样:判给谁就由谁带走。」
判决书下来,电话不接、短信不回,男方失联了。
顾琳带着判决书去立案庭申请强制执行,最初的反馈是抚养权不能强制执行,不可以直接帮忙抢孩子。
顾琳解释不是对孩子强制执行,是要求男方归还抚养权。仍然不予立案,理由是判决书中没有写明男方应该在几月几号前交孩子,建议报警。
她按照建议,找到警察。得到的回复是:你已经拿到了判决,法院有自己的执行局,应由他们负责执行。
她只能再回到立案庭,通过各种官方渠道催促、反应。好不容易立上了,又是将近一个月的内部审核,确定案件是否属于本院的执行范畴。
之后三个月,顾琳几乎每周都要打电话询问进展,或者去执行局蹲守。她等到了4张贴给男方的传票,但男方都未现身履行义务。
「那时对我来说,一周不是5天,是7*24小时,太难熬了。」
在第一次传票发出,男方过了半个月都没有现身后,她曾经碰上当地法院的大执行。
顾琳当时特别兴奋,想着好几个法警、法官一起上门去找,一定能见到孩子。
她和她姐姐联系好,说那天两人一起去,法警开门拘留他,我们就把孩子带出来。
大执行当天,她们从早上6点就在小区门口等,到8点等来法官和七八个法警,敲了门,男方不开,继续敲,依然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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