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57年,二十一岁的苏轼入京应试,与弟苏辙同榜及第,可谓风华正茂,意气昂扬。
公元1101年,六十六岁的苏轼从儋州(今海南)北归,在金山寺中留下“自题金山画像”一诗,两个月后卧病长辞。诗中写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提到这首《自题金山画像》,大致分为两派,一派说苏轼年逾花甲,感叹自己身世飘零,未能建功立业,淡淡的自嘲之中,是对人生失意的哀愁。
一派说苏轼乐观放达,黄州惠州儋州皆是苏轼的贬谪之地,苏轼老来忘机,人生末年丝毫不改豪放本色。
但在这二者之外,是否还有其他些许微妙的情绪呢?
苏轼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非“豪放”一个标签可以概括,试观苏轼四十五年的宦海沉浮,有春风得意、有失落失意、有担惊受怕、还有出尘向道。
当人人说他乐观洒脱的时候,可有谁想过,怎么会有人能生而乐天知命呢?
随遇而安的背后,是身陷乌台诗案,“魂飞汤火命如鸡”的惊惶与恐惧。
逸兴豪迈的背后,是辗转为官十三州,“身如不系之舟”的漂泊与无定。
苏轼的诗歌,本质是在写一个传统的士人,如何用热烈的情感拥抱人生的大起大落,如何用丰富的精神世界,超脱庙堂里的寡廉鲜耻。
在这趟人生逆旅中,黄州、惠州、儋州既是贬谪之处,也是他肆意挥洒浪漫知觉的彼岸他乡。若仅用“意难平”来概述,未免抹杀了在这些土地上留下的苦乐辛酸。
乌台诗案中,苏轼在御史台狱中被关押拷问了两个多月,身心的伤痛和对未知命运的惶恐,无时无刻地折磨着他。甚至在被刚缉拿的时候,苏轼还想过投江自尽。
正是乌台诗案的经历,给苏轼的人生蒙上了一层永远无法磨灭的阴影,让他得以重新思考人生,重新认识朝廷的虚伪诡谲,其后半生用“道家”之学武装自己的思想,与这次惨痛的经历不无关联。
从乌台诗案中绝处逢生后,苏轼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诏令规定“本州安置”“不得签署公事”,说白了那时的他只是个空有头衔、没有任何权力的罪臣,这一年他四十三岁。
黄州四年,是苏轼疗愈伤痕的四年,“寂寞沙洲冷”等词正是成于这个时期。
黄州时期,苏轼对人生的看法发生了巨大转折,他在好友帮助下,在一个山坡上搭建了东坡雪堂,开辟了菜园,自号东坡居士,每日田间劳作,日晒雨淋。
在“心衰面改瘦峥嵘”的时间流逝中,用佛家、道家的思想排除心灵障碍,逐渐从黑白混淆的现实世界中构建起宁静自足的精神堡垒。
然而时局多变,神宗既薨,十岁的哲宗继位,其祖母宣仁太后把持朝政,苏轼因文名得以起复,再入京华,官运亨通,做至礼部尚书。
但朝廷激烈的党争,让苏轼如履薄冰,他直言不讳的性格与善于虚与委蛇的朝堂严重错位,再加上乌台诗案的阴影,此时的苏轼早已有了退意,多次上书请求太皇太后外放他,给他一个“不争之地”。
可见苏轼自知非经世之才,不过可以牧一州之地罢了。
后来苏轼便陆续在杭州、扬州、定州等地为官,但好景不长,太后崩逝,苏轼在政敌的围攻下远谪惠州,这一年,他已五十八岁。
惠州,便是他再一次跌落深崖的大悟之地,“人间何处不巉岩”,历经官场的沉浮,他已经深刻认识到庙堂之高非他本性,海滨之远未尝不是另一番美景。
在惠州,他忙于营义冢、修桥梁、施医药,尊抱朴子,法陶渊明,以佛道两家的出世思想,达到了精神之独立与自由。
他本已打算惠州终老,在朋友资助帮助下,于白鹤峰造好了新居安置家人,总算于飘零之外,有了真正落脚的心归之地,但命运总是那般出乎意料。
公元1097年,六十二岁的苏轼再贬儋州,渡江之日,子孙齐集江边痛哭,自忖此行再无生还机会。
儋州之行,让苏轼的生命观再度进化,他告诫后人,“吾生不恶,死必不坠。至时,慎毋哭泣,让我坦然化去”,自此,一代诗心大成。
留给后人的是一个血肉丰满、彷徨徘徊后,终至刚健豪迈的身影。
他曾跨足山巅,也曾到达谷底,高处不胜寒,却于谷底觅尽繁花似锦。
公元1100年,朝堂更迭,徽宗继位后大赦天下,苏轼得徙内地。消息传来,邻里贺喜,他在给朋友的辞别诗中写“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
在安然渡海之后,又欣喜地写下“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若无儋州濒临死境的遭遇,又怎能拥有奇游海外的机会呢?
那个时代,有几人能有这般跌宕的人生体验?又有几人能被贬极南之地后又安然回归?
那么,我们回到金山寺那首自题诗之中,他以自嘲的口吻论及“平生功业”,是讽刺庙堂?是回首过往?还是一笑坦然呢?
我想,其实更多的是浅浅淡淡不足道也的炫耀与满足罢。
苏轼把黄州惠州儋州的经历当作回顾一生时的欣慰与荣耀,抖落一身颠沛和狼狈,在尘埃里开出花来。我们复制不了苏轼的才华,不妨试着效仿他的人生态度,面对人生的起起落落,浅道一句:也无风雨也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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