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恬时空|院子

2024-03-11 22:40:1023:26 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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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简介

麦恬时空|院子| 作者:徐华亮 |演绎:麦恬 |制作:池展


院子

文/徐华亮


小时候住在县城麻纱市街的一个大院子里,里面有七户人家,齐楚燕韩赵魏秦。


院子幽深,有一条极狭窄的通道,一边是砖墙,一边是木板墙,中间还拦着两道木门槛,以及一个凹下去的小天井。 地上是被脚搓成土疙瘩的小道。 小巷没有路灯,一到晚上黑黢黢的。 不过我是闭着眼睛也能进出的,走十一步、二十四步有门槛,走三十八步有天井,一切了然于胸。 漆黑中,我可以鬼魂一样健步如飞。


进巷子二十来米是第一家陈家,边远,燕国吧,住着陈叔叔和万嬢嬢,还有大女儿及一胖一瘦两个儿子; 紧挨着第二家是刘家,四个儿子,刘大刘二刘三刘四,蛮力崇武,赵国吧; 右拐第三家是谢家,也就是我家的邻居,住着谢婆婆和离异的女儿,势弱,韩国; 再左拐就是我们家,礼仪之邦,祖籍山东,也就是齐国; 经过谢婆婆的厨房,再左拐豁然开朗,是一个大院子。 右手住着陶家,陶家父母和陶哥哥兄妹,有过兴盛,魏国; 左手是二婆,儿子在重庆大学当老师,有文化,楚国; 最里面就是泱泱大秦——漆公公一家,院子里最大的家族势力,是这个大院子的原住民。


我左拐右拐说半天,是因为在重庆这边地形复杂,分不清东南西北,在巷子里就更分不清。 另外,我之所以这样叙述,是还原我初中时学了中国历史后的某次家庭作业,老师弃权没有批改,但我从本子上力透纸背的一个粗重的红墨水点上,看到了这位喜欢文学的历史老师当时在叉与勾边缘痛苦而幸福的挣扎。


 一


院子里栽着两棵桑树,一棵歪脖子槐树。 祖先说,“屋前不栽桑、屋后不种槐”,现在两种都同时种到院子中间,祖先就糊涂了,不好再说什么。


据说人是从猴变来的,这个可以从我小时候的行为上看出人类进化的痕迹。


爬树是童年的游戏,槐树是我的瞭望台,桑树是我的补给站。


槐树是棵比萨斜塔一样的歪脖子树,爬上去极简单,光脚一蹬,手伸直了挂住粗虬的树干,身子不用挨树就可以噌噌地蹿上树顶。 上面有个大树杈,正好可以骑在上面,侦查不远处秦国的厨房到底吃啥子好东西,有没有油炸鱼虾。 我摘槐树叶,一捋就是八九片,然后一片一片放在虎口窝上用力拍打,当响炮儿。 槐树也是我的安全港,调皮闯祸挨大人追捕时,就可以躲到上面政治避难,妈妈便在下面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顺着台阶就下了。 槐树就像那个经常带着我到处玩用弹弓打耗子用火炮炸茅坑的魏国陶哥哥,宽容地庇佑着我,让我觉得安全踏实。


每年四月到六月,桑葚从粉红到紫黑,熟透了,是本猴开心的季节,可以挂在桑树上边摘边吃,好不过瘾。 树梢上的桑葚光照足,所以最甜,实在摘不到,就用竹竿敲打树枝,将桑葚震落地上,树下常有其他小孩,眼巴巴等着这美丽时刻,等我下树,桑葚早已被人捡抢光光落跑了。 后来我读到过一篇法国寓言《猴子与猫》,说是一只猴子和一只猫看见炉子中烤着栗子,猴子就骗猫从火中取栗。 栗子取出来被猴子吃了,而猫爪上的毛却被烧光了。 读完了我看了看自己没有毛的手,恍然大悟,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猴子,原来是笨猫。


桑葚可以洗净,加点白糖放玻璃罐里,沤出紫色的甜水,喝起来很爽,喝完心里自然清亮。 而桑叶摘下可以养蚕,那时院里每个小孩都有从医院捡来的针剂扁纸盒,里面养着自己的小宠物,守着它们从小白点变成小黑点、小黑虫、大白虫,变成蛹、化为蝶…… 直到有一天,我们也开始了蝶变。



院子里,七户人家,三十多口人,是一个被房屋和院墙围起来的小世界。


漆公公赳赳老秦,魁梧,声如洪钟,一喊孙子漆勇,漆勇就本能地逃跑。 桑树上的鸟扑簌簌惊飞,连桑叶也挣了挣想逃跑,但没跑脱。 院子中间有一个大土坑,一下雨就要积水,有时迟迟不肯退水,漆公公就单手提了钢钎,往水坑里随意戳上几个窟窿,积水便快速往下渗。 漆公公拄着钢钎站在坑顶的气势,就像是刚刚坑杀了四十万赵国降卒的秦将白起。 我最喜欢看这场面,特别是最后的水溜进窟窿的瞬间,就像一条蛇尾越来越细,倏然不见。 此时,我就会像被催眠,发一阵呆。 漆公公喜欢去长江边扳罾,常看见他用粗手灵巧地织渔网,又在院子里孔雀开屏一样晒渔网。 漆公公从江边回来过巷子时,会从笆篓里倒给奶奶一些鲜活的小鱼虾,说,大妈,拿去喂鸡! 其实奶奶没有喂鸡,而是用面粉裹着炸了,喂了我和姐。 其实漆公公知道是喂了我和姐,因为他在院子里看见过我比鸡更快乐的吃相,只是装着不知道,每次依然说,拿去喂鸡。


陶家精明,治家有方,一些新鲜的事物,一些好耍的东西,总是在他家先涌现。 陶家的爹干瘦,眼睛诡谲放光,不知在外面做些啥子,神神秘秘的,也不爱和邻居搭话。 童姨在粮站工作,活络,倒是经常“出使他国”。 陶哥哥和陶二妹过得自在,陶哥哥会耍,东西多,摆杂(玩法)多,就成了我们的娃儿头。 陶二妹爱打扮,据说学校很多男生追她,她挂在嘴皮的口头禅,却是很高冷文艺的两个字:孤独。


二婆八十多岁了,重庆的儿子过段时间会回来看她,带回一些吃用。 每天晚上七点半,新闻联播完了,二婆就会拄着拐杖准时到我家看电视。 说是看电视,实际是蜷在椅子上,侧靠着墙打瞌睡,电视剧完了,她也就醒了,然后拄着拐杖回去接着睡。 我问,二婆为啥不在自己家睡觉? 妈妈说,二婆只是想有点响声。


谢婆婆的女儿文嬢嬢离婚后,回来和谢婆婆一起住在隔壁。 谢婆婆以前应该是有钱人,受过教育,人老了气质也挺好。 后来有人给文嬢嬢介绍了个高高瘦瘦的男朋友,说是国营单位的一个小干部。 我从门缝里看见过那个男的去亲文嬢嬢,文嬢嬢在闪躲。


崇武的刘家四少,除了刘四儿,其他三个基本上不屑跟院子里的娃儿耍,觉得我们低俗。 他们仨操社会,街面上都有声名。 有一次我看见他们一帮混混在街口吹奇怪的带尾巴的白色气球,然后又在欢呼中像打排球一样围堆拍打,长大了我才知道他们吹的是避孕套。 刘二不仅套套吹得好,口哨也吹得好,经常蹲在街角吹口哨调戏妇女,后来遇到了严打,以流氓罪被判了三年。


陈家是万嬢嬢说了算,院子里经常响彻万嬢嬢数落陈叔叔的刺耳高音,陈叔叔细声细气,总像做错了事一样。 以前小天井还比较大,陈家和刘家一起搭了违建,又砌了洗衣池,就挤成了一个过道。


战国七雄,相安无事,各自操劳着柴米油盐,拨弄着人间烟火。 当然也非绝对的和平,偶尔也会诸侯争霸,私底下搞一搞合纵连横。 比如违建占道的事情,燕赵联手,秦国也没办法,因为各国都不好拿到明处来说,只是在背后怨怼。 听妈妈说这事肯定是万嬢嬢撺掇的。


但邻里之间,更多的还是帮衬。 相互借油借盐借葱借蒜是常态,大家都说借,但从来不说还,说还,就是违反潜规则,要红脸痧皮。 七国以货易货,交换的是感情。 我们娃儿更是幸福,哪家吃点好吃的,都在招呼,不招呼我们也可以直接去巡逻。 我们就像是大院里集体投喂的宠物,在幸福地长大。 陈叔叔有次半夜发病,整个大院都紧张起来了,很多邻居跟着去了医院,我也被爸爸妈妈背去了。 医生说,回去吧回去吧,不要打扰病人,你们家亲戚真多啊!


夏天在院子里歇凉,各国有固定的领土,晚饭后各自端水浇地,消退暑热,有时也彼此往别人国土上泼上一盆,以示睦邻友好。 泼水这事是我们娃儿们最爱干的,经常衣服跟地一起打湿。


晚上,在满天星空下,各家躺在凉床凉椅上,打着蒲扇歇凉。 大人张家长李家短摆龙门阵,娃儿则被妈妈骗着数星星,用小腿在凉床上扑打计数。 蚊子多了就点盘蚊香,十点多天渐凉,再各自回家睡觉。 陶哥哥火旺,经常在院子里睡一通宵,早晨醒来,会发现身上多了一层童姨盖的薄被。


这是院子最惬意安宁的时刻,每个人都放松下来,院子也放松下来,睡眼惺忪地陪着我们,陪着星星。


院子里还有很多故事,不管讲不讲,始终留在了原地,就像越来越细的水尾巴一样渗进了土坑里的窟窿,又被岁月层层叠压,再也看不见……


最后还想说的一件事,是刘四儿的糗事。 因为我跟他有仇,糗事肯定要说,何况是写书,我要让他的虚伪和罪恶,载入史册,遗臭万年。 他偷过我最心爱的水果刀! 还不承认,硬说是自己买的! 我认得那把水果刀,刀柄底部有我捶核桃弄破的裂痕。


院子的隔壁是酱园厂,隔着一段十多米长两米高的土墙。 墙那边有几百个戴着尖斗笠的酱缸,侠客一样蹲坐埋伏。 土墙靠近魏国边境,墙头有个小豁口,我们几个娃儿经常从豁口翻土墙抄近路,穿过酱园厂走几步就是河坝街,下去就是通泰门码头。 酱园厂的门卫老头儿拿我们很头疼,因为我们过路的时候,用的是电影《少林寺》里学来的“大鹏展翅”,会顺手掀翻侠客的尖斗笠,有时还要比一比谁掀得多掀得快。 老头儿在迷宫般的酱缸间追撵我们,我们轻松欢快地逃跑。 侠客们依旧蹲坐埋伏,即使斗笠掉了,也不动声色,他们拿我们没法? 或是不屑跟我们计较。


有一天,我们四个娃儿又准备去通泰门码头耍,刘四儿带头翻土墙,人刚一搭上去,就惊呼一声,啥子哦! 稀的! 然后人跳下来,往身上看,又搓手,抬起放鼻子上闻:啊! 屎!


大家闻到了恶臭,只有我从恶臭中闻出了快乐。


酱园厂的门卫老头儿终于替我和侠客们动了手。

......



后来我们搬过几次家。


有次回去找那个院子,找不到了,那一片早已盖起了高楼,树们不知所终。


在后面的日子里,院子的记忆渐行渐远,现实的谜团越来越多。 有时候我觉得是自己不小心落入了某个时光隧道,又对身世产生了怀疑,我甚至搞不清自己到底是个现代人,还是古代人。 由于手里没有攥着月光宝盒,也就说不清自己过去曾住过哪个院子,或者哪个妖洞。


我想,如果我是个现代人,为啥在对现代生活沉醉之余,总有着一丝隐隐的陌生和不甘。 或许我就是一个被繁华诱拐的古代人,迷途于城市森林,信息、商品、声色垃圾霸占了生活每一个角落,让我无处藏身。 现代文明如鸦片侵蚀着我朴素的心智,使我对科技产生了药物般的依赖,即使是偶尔停电的日子,都会让我猛地乱了分寸,丧失基本生活能力。 住高楼久了,沾不到湿润的地气,闻不到泥土的体香,也越来越看不清生命本来的模样。


于是,我时常想回到某个古代,依稀中有一个院子,风化的灰瓦,斑驳的泥墙,木质花窗透出缕缕阳光,花洒于地上; 老床散发着生活的霉香,鸡婆般的女人膝前嬉绕着七八个孩童; 自酿的土酒已经烫好,等我打马归乡; 门前的池塘可以洗澡垂钓,一张旧竹躺椅,缓缓摇动着时光……


不再有强迫我的电视、电话、微信和网络,干净的天空除了鸟儿和花香,没有无线信号的穿梭奔忙; 彻底清静了吧! 又听见了自己轻缓的呼吸和窗外花开的声响。 少年时一直想翻越的围墙不再是囚栏,而是隔离风尘的屏障。 没有了现实生活的绑架,一切变得简单透亮,甚至,不再需要梦想。 印尼巴厘岛很多人家门口都有一个发呆亭,据说是人们用来发呆的地方,而我们在繁忙的打拼中,却很难有这样的转身和遗忘。


其实,我只是一个有着怀旧情结的现代人,这个臆想的古代院子,就是我的精神对现实的隐身和逃亡。 仿佛院子越是古老久远,逃得也就越远,藏得也就越安全。


其实我最该回去的,还是麻纱市街的那个院子。


童年的记忆就像浮冰,大都融化在越来越暖化的生活中,剩下的,都是些垒砌梦境剩下的残片。


七国破灭,邻居散去,偶尔听到点点滴滴的消息,不由溅起几声唏嘘。


漆公公带着他的渔网去了天池扳罾; 二婆打着不再醒来的瞌睡; 文嬢嬢嫁给小干部后又离了婚,但这次没有了谢婆婆的庇护…… 听说陈叔叔去世时,万嬢嬢流着泪,守着他细声细气说了很久,像做错了事一样; 上次同事去驾校学车,听到教练在打听我,他是陈峰,万嬢嬢的二儿子; 陶家精明的爹有次去外地做生意时失踪了,估计已不在人世。 对于娃儿头陶哥哥,我会专门给他写篇文章,以示对首领的崇敬。 他妹妹陶二远嫁,已在日本定居,我姐姐和她有联系,据说她常在微信语音里说话,偶尔夹杂日语,但齿根有两个字特别清晰:孤独! 上次在我小区附近碰见刘四儿,他穿得很干净,搓着手跟我说他在附近开了个茶楼,若我们去喝茶打麻将,不收钱。 他穿了双白色厚底板鞋,走路一弹一弹的,像是广告里说的那种有踩屎感的鞋。 还有一些邻居,在时光的江水里,载沉载浮或消失不见。 或许我们还在同一个城市,或许我们已不在同一个人间……


我知道,桑葚还会在什么地方年年结果,但那些果实,会多了些成熟的寂寞……



作者:徐华亮




朗读者:麦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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