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绿江告诉你系列：志愿军27军战地记者孙佑杰】
第五次战役结束后，我们27军在金城一线布防。随后，又奉命抵达了朝鲜半岛的东海岸，在元山以西的马转里一带休整，并防御敌人极有可能的登陆战。
这时，中朝军队与联合国军还处于谈谈打打，再谈谈再打打的状态。
战争开始谈判的具体消息，只有部队的高级指挥员才知道。因为担心部队的战斗士气一时松懈，所以对基层干部一律不做传达。
而我是27军《胜利报》的记者兼编辑，通过新华社的《每日秘电》，成了27军极少数知道战争谈判大体进展的普通干部之一。
志愿军从4月22日开始的第五次战役，虽然没了长津湖战役时的酷寒，部队的后勤也有了很大的改善，但许多人有了这样的一个感觉：
五次战役打得过于仓促，出击距离也过远，消耗了仅有七天的给养后，部队只能被动地防御和撤离。
而27军出击的最远，不但打过了汉江，还一度接近了三七线。
遭遇一律机械化的美军与韩军分割后，若不是军师首长十分有力的指挥，以及战士死命阻击突围，恐怕也将遭遇60军180师同样的命运。
自长津湖战役开始，到五次战役随尖刀240团执行穿插任务结束，我腰里的那把3.0手枪，竟没放一枪。那一个基数的十发花生米般的子弹，也一发不少。
可我再也不愿看到，战友们天天在异国他乡流血牺牲的场面了。
我每天都第一个抢着看新华社的电讯，可每天都是大失所望。
我不怕死！
我不止一次地对摄影记者史云说：“猫也不过九条命，我早该死了！我能活下来是幸运，也是一个奇迹。”
同样参加了第五次战役史云，近距离拍摄了部队白天强渡邵阳江的镜头。他眼睁睁地看着，许多战士倒在了江水中，再也没有站起来。
一名紧随战斗部队过江的女卫生兵，起初还能看到她的背影，到后来也倒在了江水中。
我也告诉史云，过邵阳江时身边的许多战士倒下了，穿插时几名被击中脑袋战士的鲜血都喷到了自己的脸上。
可自己却活着回来了，这除了幸运就是奇迹。因为战场上的子弹不长眼睛，除了命大幸运，你很难去解释清楚。
可驻扎元山不久，我在五次战役中患的眼病，越来越厉害了。
防御元山的27军战士
我两只眼睛肿的通红，白天夜里流泪，后来连稿子也看不清了。报社将我送到了27军医院，可治疗了两周不但不见好转，反而要靠安眠药才能入睡。
军医只好建议我回国彻底治疗，说再拖下去，眼睛有失明的危险。
这时，27军即将回国的消息在小范围传开了。曲中一社长得到消息后，立即安排我乘军后勤部拉运伤员的汽车，先行一步回国治疗。
元山沿着海边公路往北，依次是咸兴、永兴、五老里、真兴里、黄草岭、古土里、下碣隅里和柳潭里，一直通往江界、满浦抵达中朝边境的辑安或临江。
这条线路，恰好是我们长津湖战役南进的路线。我自然也知道，甜姑娘家所在的地方，距离永兴不远的长川里。
上车前我问司机：“路过永兴吧？”
司机说路过那里自己也不知道，前面有带路的，自己只管开车不掉队。
乘汽车由元山到辑安，正常的话不过两天两夜的路程，可为了躲避美机的轰炸，车队只能拂晓隐蔽夜间赶路。
数天后的夜里，听见伤员们喊“鸭绿江”，我这才知道，自己即将离开朝鲜战场了。
我赶紧拍着驾驶室的后窗，请求司机桥头停车，自己下车步行走过浮桥。
抬脚离开朝鲜国土的那一刻，我愣住了。
朝鲜这边一片沉寂，而对岸的祖国却灯火辉煌。
仅仅一江之隔，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时，我心里想的不是“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战歌，而是牺牲的27军战友。
尤其是，我亲眼目睹的同时牺牲的两名首长和报社的三名战友，这其中包括27军宣传部长张乐天。
我想起了因极度饥饿，去烤美军尸体大腿肉吃的戴庆奎。长津湖战役他是活下来了，可不知五次战役中怎么样了。
我想起了临阵脱逃的老W,到底是去一线部队了，还是被强制复员回老家了。
我想起了五次战役前自伤的“小大个”，那被绑在树干上的样子，还有他已经来不及的悔恨。
我想起了跑回家乡，又被母亲劝回战场的“小B”。令我欣慰的是，他不仅活过了五次战役，而且还荣立了个人三等功。
我自然也想起了甜姑娘，以及汉语也带着山东味道的金大爷和金大娘。
我更不会忘记，已经参加了27军文工团的朝鲜朴姑娘。
可我病愈返回部队后，却得到了这样的消息，随军文工团进入辑安的朴姑娘，被火车站的边防军强行返回了朝鲜。
长津湖战役结束后，生性活泼朴姑娘，三反去次地提出了加入志愿军文工团的请求。
文工团的领导见朴姑娘唱歌跳舞有模有样，又讲一口流利的汉语，于是破例招收了成了一名志愿军战士。
加入文工团的朴姑娘，一来二去，悄悄与住文工团的一名乐手恋爱了。
虽说部队有纪律，不准与朝鲜人恋爱，但这源自炮火中的异国之恋，还是深深地感动知道内情的人。所以，既没人去声张，也没人去对上级打小报告，人们只是默默地祝福着朴姑娘。
1952年10月初，27军回国一梯队80师和军机关奉命开始集结，准备自辑安回国后，再乘火车返回出国前驻扎的沪杭一带休整。
听说又将回到风景如画的祖国江南了，生性活泼的文工团的女兵们别提有多高兴了。
夹着队伍中的朴姑娘更是喜上眉梢。她不但如愿参加了志愿军，还在战场上与乐队的一名男队员悄悄定下了山盟海誓，等一起回到部队的江南驻地，便可以申请正大光明地结婚了。
朴姑娘、孙佑杰
可登车时的朴姑娘，却被边防部队查明了真实身份。
因为涉及战争时期的中朝两国关系，边防部队的值班干部只好让朴姑娘乘火车原路返回朝鲜。
朴姑娘顿时嚎啕大哭起来，眼巴巴地看着在战火中相恋的爱人。
可与朴姑娘十分相爱的战士也傻眼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朴姑娘而无能为力。
朴姑娘的目光又转向了文工团的巴木兰大姐。
巴木兰是最早察觉了朴姑娘恋情的人。可凡事十分有主见的巴木兰，这时也愣在那里唏嘘不已。
朴姑娘这一回朝鲜，从此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好在，我回国之前，让史云拍摄了一张与她的合影。
这张朴姑娘唯一的照片，至今保存在我朝鲜战场的像册里。
10月26日的当夜，朴姑娘含着泪水离开辑安返回朝鲜后，80师和27军军机关也乘火车踏上了返回江南的路途。
可胜利凯旋的27军，没有后期回国部队那样的锣鼓喧天，彩旗飘飘。和当初出国作战一样，同样是那样的静谧而迅速。
目睹27军回国的人，除了临江的边防部队和当地的少数领导，只有当夜值班的铁路职工。
铁路职工除了扳道岔的，连值班调度也提着信号灯跑了过来，搂着指战员们忘情地亲来亲去，激动的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着自己的部队，我曾跟随的尖刀团240团团长于春圃，不由地泪流满面。
因为不说普通战士，单说排以上的干部，尤其是连排级干部，几乎都成了陌生的面孔。
一只眼睛的80师238团团长阎川野，也分明看得清楚，出国时的连排级干部，现在也大多成了新面孔了。
当天的深夜，乘最后一列火车离开的军长彭德清，以及副军长詹大南、参谋长李元、政治部主任张文碧，也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欣喜。
因为仅仅长津湖一战，不说普通战士，仅连以上干部就牺牲了230多人。
【长津湖一战，胜利的志愿军常常泪流满面，失败的美军常常会噩梦不断。这是一个根本的原因。】
而没有来得及拍一张照片的甜姑娘，我只有深深埋在自己的心底了。
我回国治疗好眼睛后，又回到了老部队。随后，又奉命去了济南军区《前卫报》社。
孙佑杰
可我除了编稿子，心根本无法安宁下来。夜里很难入眠，有时要靠服安眠药，直到遇到了我现在的妻子。
我妻子烟台人，自小相貌出众。5岁那年，日本鬼子下乡扫荡，那个日军头目见她长得俊俏，不容分说要把她带走。她的母亲苦苦哀求，给日本人跪下了，好说歹说，才将人要了回来。
妻子长到10几岁时，人更加标致了。
一位来烟台做生意的香港老板相中了她，执意要带她到香港读书，等长大了好给他当儿媳妇。
这个诱惑力太大了，尤其是对一个乡下人家的平通女子。可妻子不图荣华富贵，很有主见地谢绝了香港老板的美意。
这件事传开了，许多当地人慕名来追她。她依旧婉然谢绝，既不给人家难堪，也不给对方留下念想。
我参加朝鲜战争前是正连级干部，来到济南军区后升为副团级，热心人介绍的女朋友自然不少。不是我高不成低不就，是我心里一直想着异国他乡的“甜姑娘”。
我妻子虽是乡下女子，身上却有一种大家闺秀的气质。
说来也巧，她长得和“甜姑娘”十分相像，皮肤白里透红，浅浅的小酒窝，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连走路的姿势也相差无几。
我们是一见如初，如初一见。她自烟台来到济南我身边，平复了我战争岁月落下的焦躁与不安，填补了我思念异国恋人而终不能得的空白。
领结婚证书前，妻子问我，我看上了她哪一点。
我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说了自己在朝鲜战场的那段恋情，说她就是我心目中的中国“甜姑娘”。
妻子没有生气，反而说她喜欢的就是我这一点，坦诚实在，做人做事有自己的标准。
结婚后，我把对“甜姑娘”感情全部给了我妻子。
我很庆幸当时自己没有越轨，没有违反军纪，没有毁坏名声。否则，幸福不会来到我身边。
1995年，我70岁那年，根据在朝鲜的战地日记和采访手记，出版了21万字的《鸭绿江告诉你》。
《鸭绿江告诉你》出版后，《烟台日报》刚连载，有人写信给27军告我的状。
理由是我写了个部队吃美军尸体的大腿肉，极少数人当逃兵，极个别人糟蹋朝鲜妇女。还有，我写了自己与甜姑娘的恋情。
所以写信的人说，我这是侮辱丑化人民志愿军，建议27军查禁这本书。
收到告状信的27军，下令政治部成立了一个专家组，对书进行“地毯式”检查。
而查来查去，最后的结论是书很真实，在细节上没有杜撰的地方，看后感人肺腑，催人奋进。
禁书风波过去后，《鸭绿江告诉你》这本书，引起了韩国木浦大学中文教授赵纪贞的关注。他将其翻译成朝鲜文的同时，还力主韩国出版商邀请我访问韩国。
一番考虑后，我答应了邀请。但也提出了两个条件，一是带上自己的妻子，再者一定要去板门店附近的三八线。
1996年初夏，我访问韩国的第一站是木浦大学。
我问与赵纪贞一起接待自己的中文教授林春城：“我曾是你们的敌人呀，你们为什么还这么欢迎我呢？”
林春城回答说：“您写的朝鲜战争真实感人，汉城的四家报纸发表文章评价说，从来没有人这么写朝鲜战争。”
赵纪贞教授陪同我访问的第二站，是韩国的《光南日报》社。
赵纪贞教授
报社的政治部长李泰熙，当着妻子孙淑兰的面问：“您记得最牢的朝鲜语是哪几句？”
我不假思索地用朝鲜语说：“旁空扁机瓦扫，帕里帕里卡，还有最可爱的人！”
记者出身的李泰熙追，索性打破砂锅问到底。
我坦诚地回答说：“因为第一天入朝，我差点被美机炸死，最可爱的人的朝鲜语，又是甜姑娘教给我的，我怎么能够忘记呢。来生也不会忘记！”
一直陪在身边的赵纪贞教授记下了这几句话，并配发了一张照片，发表在了第二天的《光南日报》文化副刊上。
一时间，“旁空扁机瓦扫，帕里帕里卡”和“最可爱的人”，成了当地人们热议的话题。
来到板门店南侧的三八线上，我朝着咸兴方向默默看了许久，喃喃自语地用朝鲜语说：“最可爱的人，最可爱的人！”
有着亚洲曼德拉声誉的金大中，当选总统前曾任韩国海运社社长，而担任司机的就是汉城海运分社社长洪乘斗。
一时还不知情的洪乘斗问我，为何一遍又一遍地说“最可爱的人”。
我回答道：“这是因为，我曾愧对过一名北朝鲜的姑娘。”
结束访问的前夕，金大中的儿子韩国议员金弘一，特地宴请了我和妻子。
席间，金弘一不止一次地说：“我们请你来，是因为你尊重历史，心底干净。也是为了更好地反思自己国家，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
┃戈未央，非虚构领域作家，代表作《踏不灭的薪火》，国家图书馆收藏；《铁血长津湖》即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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