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放实录】原创作品-花落月微眠（1）

六岁那年，村子里那位叫“安俊生”的老爷爷仙逝，听说老爷子生前是国家干部什么的，前来吊唁的人非富即贵，迎亲的队伍从下午一点持续到晚上八九点，村落里沿街摆放着好看的花圈花篮一个接一个，据说是要宴请全村人。杨月微从村头数到“安家”门口的时候已经是第198个了，跟随着迎亲的队伍来来回回的走，花圈上散落的纸花红红绿绿，杨月微赶忙捡起用小手轻轻握着，爱不释手。

“安家”请了有名的戏班，乐队，整个村子里锣鼓喧天，人头攒动，据说晚上会有露天电影，杨月微和小伙伴们不太安分的耐心等待着。

戏台上似乎在唱的是“沉香救母”，杨月微听到一句“宝莲灯”，那是当时热播的电视剧。

杨月微有些困了，她张嘴打起了哈欠，感觉有一双粗糙的大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用猜她都知道是妈妈杜鹃，杨月微转身用一双细长的胳膊圈住杜鹃的腰，脑袋就靠在了肚子上，六月的夜晚草丛里的蛐蛐发出阵阵虫鸣，杜鹃一脸慈爱的看着身上的小人，一边从裤兜里掏出一张被汗水浸湿有些皱皱巴巴的碎纸片，借着头顶的射灯，一点点展开，用指尖点了点杨月微的小脑袋，示意她看，纸张上用铅笔歪歪扭扭的写着“磕头”两个字，磕头的磕字还注了拼音。是的，你猜的没错，杜鹃是聋哑人，丈夫杨晓民也是。

临近深夜十一点，终于到了孙子辈们上灵前祭奠，杜鹃拉着杨月微的手就这灵堂外围不起眼的角落，跪拜磕头，那晚的电影杨月微没有看到，她太困了，因为听妈妈杜鹃的话她从早上一起床就去了安家门口，主家步履匆匆，神色落寞，然而到了饭点，全村老小都排队上桌吃饭，所以杨月微不会饿着。

十五岁那年中考，杨月微一战成名，成为本市的状元，父母的先天残疾，成了村里人长舌妇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人生第一次，杨月微感到自卑，趁着暑期赶大集的日子，杜鹃拉着杨月微去了一趟镇上，在摊贩处买了一条薄荷绿的长袖连衣裙，杜鹃连比代画终是将价格压到了25块钱。衣服在杨月微身上比较的时候，看着女儿日渐发育的身体，虽然瘦弱，杜鹃敏感的注意到了什么，在那间叫“珍妮”的杂货店里，杨月微的身上多了一件粉色运动内衣。回家前，又顺带买了女孩子来例假要用的卫生巾，牌子是“自由点”。

夏日的午后，微风穿堂而过，杨月微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看书，那本微黄的“花火”看的她入了迷，杜鹃端着切好的西瓜慢慢走了过来，杨月微自然的将靠墙的小桌子摆放好，又拿了一张小凳子，杜鹃缓缓的坐下，看起来有些局促不安，好像是考虑了很久后，她拿起地上的粉笔头，在水泥地上写道“你的妈妈叫安玉婷”，写好后又用手比划，“我不是你的妈妈”最后用手掌拍了拍杨月微的肩膀。有一阵呆愣的杨月微看着眼圈泛红就要溢出泪水的杜鹃，用一种似懂非懂的摇头又点头后，杜鹃起身拿了农具就下地去了。

“安玉婷”，“安家的安玉婷？”，“是张浩宇的妈妈安玉婷”？杨月微的心乱了起来。有一根叫血缘的线拉扯着她的心脏生疼。

家住镇上的张浩宇是各年级公认的学渣，小小年纪打架斗殴，辱骂老师，目无尊长，最严重的一次是在课间休息时张浩宇爬出学校的围墙，将农户拴在地头吃草的奶羊活生生给“勒死。““安玉婷”再次被校长请到学校谈话，张浩宇作为典型被全校通报批评，希望劝退，心急如焚的安玉婷顾不得脸面当场就跪下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希望校长和老师们再给年幼的张浩宇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许是这一跪，让12岁的张浩宇心生愧疚，也跟着跪了下去。从此四年级二班多了大龄学生“张浩宇”，跟杨月微是前后桌。学霸和学渣相遇，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可能是当时的气场不合，两人冤家路窄成了死对头。

15岁的杨月微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在那个被大雨冲刷过的下午，顶着彩虹雨她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一鼓作气到了“张浩宇”的家门口，站在门前的大槐树下。张家开了镇上唯一一家文具杂货铺，店铺后面连着自己的院子，站在树下望去，除了两个大人带着几个小孩子围在门口的冰柜旁挑选冰淇淋，里面黑黢黢的看不出有没有人。

心跳的很急促，杨月微有一瞬的窒息，她看到从朱红色的大门内走出的安玉婷，握着自行车手柄的手就松开了，“啪嗒”一声，安玉婷的目光看了过来，杨月微永远记得那双没有温度的眼，确切的说还带着冰冷和厌恶。想冲上去问出口的话如鲠在喉。

安玉婷到底还是抬脚走了过来，停在了那颗伞状的大槐树下，抬起头，

“浩宇，回家吃饭了”那满眼的温柔，语气尽是宠溺，一个清瘦英俊的少年就从树上跳了下来。

“你慢点”。

张浩宇站定后，径直进了家门。

看着儿子的背影，安玉婷面无表情的上前扶起倒地的自行车，推到杨月微面前，双手弹了弹身上的灰尘，转身就要离去。

“阿，阿姨，”杨月微几不可察的开口，声音里带着犹豫，还有一点绝望。

安玉婷的身子一顿，僵在当场，不过她依然没有回头。

短暂的停留，安玉婷抬腿就要离开。

“你是我的妈妈吗？”杨月微到底还是问出了这句话，多年后她回忆起当时的自己，竟不自觉想起那个“小蝌蚪找妈妈”的故事。

只见安玉婷在裤兜的口袋里不停的翻找，最后，她转身走向杨月微，将五张红色的钞票，强硬的塞到杨月微发汗的手里，

眼神冷冽“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