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脚荡
洗脚荡是我小时候最初听到的最有趣的一个地名。我上小学每天都要经过它。其实它离小学校门口也就几十米远,整条街很长,街面用纵横交错的条石铺就。街道在当时的老街中算是最为宽阔的,下雨天总是布满了泥泞,脚踏上去会发出极不舒服的声音。晴天可就好了,石头表面泛出被磨损后的光泽,象某种动物的皮毛,很是可爱。关于它名字的来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得而知。后来是罗瘸子的爸爸跟别人聊天的时候被我无意中偷听到的。洗脚荡原名观音桥,解放前这里有一座不大的寺庙,后来文化大革命期间被掀翻了。这里也是当时农民进城的主要通道。旁边有一条从育江流来的小溪。许多农民进城前都要在此洗洗脚,以免自己的泥腿弄脏了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的住所。加之观音桥的名字与当时的社会形势不符,洗脚荡就自然而然取而代之。
洗脚荡大约住了一百多户人家,在当时的县城应该是住户最多的街区。许多人家已经在此住了上百年。从街道两旁歪斜的房屋和木制结构来看,它们大约建于民国初期。从更高的地方往下面俯视,青瓦白墙的局面虽然错落有致但显得拥挤不堪,完全没有数十年后被朋友们传言的被装扮成旅游古镇那般清新淳朴。这里的人家我认识一些。我每天上学放学都要从他们身边经过,虽然我几乎跟他们没有什么来往,但面孔是熟悉的,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也是我所熟悉的。
细想起来,罗瘸子算是跟我有一点来往的同龄人之一。其实称他为罗瘸子是完全不正确的。他两腿完好,只是嘴唇中间缺了一块,也就是今天我们所说的兔唇。他的这种长相令许多小伙伴望而生畏。大家都把他当成某种怪物。他似乎没有上学,终日游荡在洗脚荡街的周围。我倒是不怕他,却很厌恶他。我总觉得他不卫生,一颗门牙从缺损的嘴唇间露出来,象隔壁杨叔叔家里喂养的合不拢嘴的兔子。他的声音也很大,当然吐词不清,象掉进井里的轱辘发出的闷响。我之所以跟他有所来往是源于一次意外的接触。我有一个曾经被母亲医治好的病人住在这里。母亲让我叫她大母母,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婆。她的儿媳在街上摆了一个凉水摊。夏天来临的时候,我经常放学后都要在她这里喝上一杯。凉水杯用玻璃块盖着,里面盛满了滴有糖精的彩色的凉水。摊主是不对我收钱的。这大约是对我母亲医德医术的感激和回报。那天我照例去喝水。罗瘸子也在旁边。但他只是在闲逛。街上的人大多认识他,却不会搭理他。因此他没能得到摊主的照顾。他眼睁睁地看着我捧起杯子,脸上露出羡慕的表情。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他很可怜。他的舌头在舔着他残缺的嘴唇,口水几乎都流出嘴角。我毫不犹豫地把杯子递给他。我的水杯里还剩下小半杯彩色的凉水。我看见他接过去一饮而尽。从此,他在洗脚荡街遇见我时都要露出憨厚的微笑,有时还要咕噜地说上几句。我听不懂,但知道那是一种友好的招呼。
在洗脚荡街和学校的中间有一片空地。一个戴着蓝色袖套的中年男人常年蹲在路旁,他的身边放着一张矮脚凳和一台爆米花机。后者是我童年生活里最早见到的令我新奇不已的设备。中年男人用手摇动机器上的摇柄,随着“轰”地一声巨响,白色的爆米花四散开去,撒的满地都是。有时候我们就仗着人多上去哄抢。中年男人用鸡毛掸子挥舞着赶走我们。一般情况下我们都能够拾到一些爆米花。我们边跑边往嘴里塞。后来中年男人不做爆米花了。有一天放学后我看见他身前立着一台制作棉花糖的机器。他把一匙白糖放进搅拌的漏斗里,不多一会儿,轻如棉絮的棉花糖象云一样出现在漏斗的上方。他用一根小木棍把它穿起来。我和同学们经常去买来吃,觉得它比爆米花要甜得多。我们很感激中年男人生意上的转向,并在心里盼望他随时提供更加好吃的新奇的玩意儿。
还有一个面色苍白的聋子,开了一家杂货铺,也是我和小伙伴们经常光顾的地方。聋子姓贺,据说是参加朝鲜战争时被大炮震聋的。他也不是全聋,但跟全聋差不了多少。我们每次买东西都要跟他扯着嗓子喊,他的声音也不小,大家象吵架似的。时间长了我们觉得很累,学着大人们的样子跟他比手势,居然也能八九不离十。他有一个儿子,年龄比我们大几岁,是洗脚荡街最为顽皮的孩子,常常在学校门口拦住低年级的同学要东西,不给就要挨打。我也挨过他的拳脚,但回去后告诉母亲。母亲就去找他家长。后来他看见我就放了我一马,估计是大人们给他敲了警钟。长大后他成为县城有名的一霸,在新街开了一家面馆,工商都不敢惹他。再后来他因为什么事在川北监狱呆了几年,听说出来后老实多了,常常赤着脚提着拦河网在鲤鱼湾打鱼。
此外,印象深刻的还有一家豆腐店。夫妻俩老实巴交,没有儿女。女的终年坐在靠窗的位置,不苟言笑,象一尊博物馆的雕塑,似乎一辈子都没有动过屁股。男的时而出现时而消失,忙里忙外地象旧时的长工。突然有一天他们的店门外聚集了许多警察。围观的人群里议论着昨晚发生的事。夫妻俩被谋杀,店里被盗窃一空。警察在房间的草席里发现了一本存折,署着男人的名字,上面居然有五万多块钱存款。这让大家吃惊不小。别小看了买豆腐这一行当,利润高着呢。人们啧啧称奇,也为两位死者感到惋惜。
前年我回到老家,听人说洗脚荡街的人全都搬出去了。政府搞规划,一家旅游企业出钱,把旧城改造了一番,以文物的方式将其保留下来。效果还不错,周末的时候成都重庆的大批游客都驱车来此参观。我没有听从当年朋友的劝告前去看看,不是没有时间。我觉得它无论改造得多么成功,都不是我当年的那个洗脚荡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萦绕心间,有些酸,有些苦,有些物是人非的况味。
2006年12月29日
听友74294425
喜欢听着您的声音睡觉
听友75592058
还是一如既往的喜欢收听
听友67251739
不错,好东西
听友62956204
不惊天不动地
听友73667421
只是忽然想起了你,过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