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我称画家王叔晖为“先生”（即老师），是对外人，或在外人面前，或随外人之称而统一；在王叔晖先生家，在她身边，我对先生的称呼是“王爷爷”。
明明是女人，为什么按男性去称呼呢？其原因只有一点：先生终生未嫁。据说，老北京的规矩，对未嫁的长辈女性，要按男性去称呼。解放前后约有十几年，先生在我妈妈家租房，先后住在北京东城的遂安伯胡同和新开路胡同，我妈妈杨忠平成了她解放前收的最小的学生，故称其“干爹”。顺下来到我这儿，就以“爷爷”称之了。先生解放前的那些学生，关系最近的几个按年龄排序，岁数小的依次称她们大姐、二姐。被妈妈称作二姐的费竞，也终生未嫁，解放后有很多年就陪先生一起生活。不知为什么，妈妈对她二姐的称呼一直没有改性别。，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从刚上小学前后就进出先生家了（那时先生已住到辛安里，旧称辛寺，不是别人误记的西四），顺下来，我称费竞为二姨。
先生对“爷爷”这称呼，是坦然接受的；我因自小就这么称呼她，也从没觉得别扭。先生带我去她的老朋友梁大夫（也是未嫁女性）家看病，让我叫“梁爷爷”，我如是称之，梁大夫也坦然接受。奇怪的是有一次在北海公园画舫斋的唐乙凤（香港）画展上，见到女画家俞致贞，先生也让我叫爷爷。我知道俞先生的丈夫叫刘力上，也是画家，所以一怔，但还是叫了声俞爷爷。俞先生似也一怔，王先生说了句“这是徒孙儿”，就岔过去了。
我小的时候在先生家玩儿，少不谙事，几乎不谈画儿，所以早些年的印象主要是吃和怎么吃。比如包饺子，一般人的包法是左右手各捏一半，或者索性整个捏，先生的包法则是左手托皮儿和馅儿，右手开始一直捏到左边，从头捏到尾，包完的饺子从后面看是很美的方向一致的饺子褶儿。我学会以后，直到今天，还是这样包饺子。又如炒饼，即便没肉，只放一二个鸡蛋，先生炒得也特别好吃。她说诀窍是放酱油必须先兑水，也就是稀释酱油。我试了，果然与不兑水的效果不一样。先生住地靠近鼓楼，附近最有名的饭馆是湖南菜馆马凯餐厅，有时就带我们去马凯解馋，吃不了的一定打包带回。逢此刻先生就会说“当年老奶奶（我妈妈的奶奶，即当年先生的房东马君慧女士）去森隆吃饭，连菜汤儿都装小瓶子带回家的”。名叫森隆的那家饭馆，原本开在东单新开路胡同里，距我家很近，先生也喜欢那家饭馆。饭馆搬到东安市场后，先生仍常光顾。有一两年间，在马凯经常碰到画家钟灵，那时他为马凯餐厅画了一幅山水画《韶山风光》，尺幅很大，至少是丈二匹。遇见先生时，画还未最后完成。钟灵很客气，请先生提意见。先生不擅山水，只说觉得画面中部的颜色偏重，有点“堵”。钟灵先生似亦不擅山水，但很虚心，听了先生的意见后就做了润饰，画装裱后挂在餐厅里正面很醒目的位置。后来马凯餐厅不景气了，先生就不张罗去那里了。我跟先生学画后，懒得做饭时，先生就让我去后门桥桥头的和义斋端俩菜回来，其中的保留菜是兰片里脊丝。有一次先生让我陪她去天津参加中国连环画研究会的年会，想到那是她多年未去的故乡，她显出少见的兴奋，她说“多带俩子儿（即钱），咱们抽空去趟小白楼（天津有名的西餐馆），也开开洋荤”。天津是先生出生和少年时生活的地方，一晃到了老年，再未去过，那次因为生病，也没有去成。
烟酒茶这三样，先生是须臾不可离。低档茶，中档烟，高档酒，是我为先生做出的概括。
茶，她基本上只喝高末，碎碎的那种，沏茶时要多放，要酽得发稠；招待客人的则是档次高于高末的茉莉花茶。烟嘛，说是中档，也不拒绝高档，偶尔有人送她几包好烟，那真是投其所好；自己买烟，先是恒大、前门、牡丹，后来主要是云南烟了。她说自己的抽烟有一半是类同燃香——画画时往往一支烟点燃后只能抽一口，几根线勾完，或一片颜色染完，那支烟也差不多燃尽了，赶紧抽最后一口。画案的周边，几乎都是被香烟熏黑的痕迹。酒，先生最爱的是金奖白兰地。这酒以前限量供应，年节供应，喝上瘾之后是会面临断顿儿之危的，周围的朋友们就都想办法帮她。比如，我家有点侨汇券（某些年里，国外汇款来，必须兑换成人民币才能拿到手，但会给你一点侨汇券，能在西单商场凭它加人民币买到些紧俏食品），能买到“金奖”时就给先生送两瓶去。往往正是先生断顿儿时，一看就说：“这得收起来，省着喝”。断顿儿的时候，先生也会想办法，比如，用白酒泡橙子皮，能去掉些烈性，将就着少喝点儿，也能凑合。当然，“金奖”不缺的时候，先生最踏实了。正午时分，我端回菜来，先生收去纸张画毡，便从墙角摸出一瓶“金奖”，倒上八成的一小杯酒，开始边吃边喝边聊。先生那个酒杯平常就放在画案上，是个雕花镶金边带把儿的白瓷酒杯，边沿处磕掉了一小块儿，也没影响继续使用。先生的酒量不大，一般是再加一次，喝完正好，有时高兴了，先生就会念叨着“再饶一寻”，又斟上一点。我一直不知道是哪个“寻”字，只知道那意思是再来半杯。这半杯，喝舒服了没事，有助畅谈，喝不舒服了就容易舌头大，言语不清，最好的解决方式是赶紧躺下休息。
陪先生喝了些许年“金奖”，眼见“金奖”成为她的酒中至爱，最后送去的两瓶“金奖”先生竟来不及启封就撒手而去了，致使我此后再也不喝这个牌子的酒了，我在一组与酒相关的文章中特意写了一篇《不喝金奖白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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