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父在母先亡

10-父在母先亡

听了我讲的这些汉语的优点，你可能会觉得汉语很牛。的确，汉语的效率确实很高，简单发几个音就能把事情说清楚。但是，高浓缩的同时也带来了高误差。我曾经问过几个会说汉语的外国人，他们对汉语的一致看法就是“不精确”。这个现象我们也许完全感觉不到，但对外国人来说就非常明显。下面就吐槽一下汉语到底是怎么不精确的：

首先，是一音多字很普遍。也就是同音字太多。我特意统计了一下：

辞海版《规范字典》是一本中小学生用的字典。一共收录8105个汉字。如果你翻开这本字典的汉语拼音检索表就会发现，表里列出的音有1298个。用总数8105除一下，平均每个音对应6.24个字。（上海辞书出版社，2018年6月）发音完全相同的字就有这么多，再加上只是声调有所不同的近音字，别说外国人，有时候我们自己也搞不明白。

这么多同音字、近音字造成了绕口令在汉语里及其发达：

八百标兵奔北坡

黑化肥会发灰，灰化肥会挥发

单个汉字确实好读，但是连起来就不一定了。

同音字和近音字的重灾区在“是”“记”“至”这三个音。

发“是”音的字有40个，发“诗、食、史、是”四个相近音的字一共有79个。

发“至”音的字有47个，“之、直、指、至”四个相近音的字一共有98个。

发“记”音的字有45个，“鸡、急、几、记”四个相近音的字一共有133个。

著名语言学家赵元任先生为了说明这个问题，写过几篇同音文，就是用声母和韵母完全一样，只是声调不同的近音字组成的短文。比较有名的是《施氏食狮史》和《季姬击鸡记》。这样的同音文如果不看文字只是听，你完全不知道在说什么。如果你没听过的话我就读一遍《施氏食狮史》

 施氏食狮史

石室诗士施氏，嗜狮，誓食十狮。施氏时时适市视狮。十时，适十狮适市。是时，适施氏适市。施氏视是十狮，恃矢势，使是十狮逝世。氏拾是十狮尸，适石室。石室湿，氏使侍拭石室。石室拭，氏始试食是十狮尸。食时，始识是十狮尸，实十石狮尸。试释是事。

不看文字你能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大概意思是说：一个姓施的人喜欢吃狮子，到市场看到有十头狮子，然后用箭射死弄回去吃了。文章的内容毫无实际意义，他只是说明同一个语音对应的意思可以包括组成句子的全部元素，也就是名词、动词、形容词一应俱全。汉语词汇有这么高的重复率，误解就在所难免。

西方文字虽然也有类似情况。比如英文里race既表示比赛，也表示人种。但是这种情况比较少，而且同一个音最多就有两三个不同的意思。不像汉语里多到恐怖的四十个以上。

当然，你也许会说我们可以组词啊，用两个以上的字组起来就可以避免混淆了。但是如果我说“福利”二字你想到的是中秋节领月饼时的幸福感，还是游泳时救生圈给你的安全感?

如果我说“暴力”你想到的是面对城管时的恐惧感，还是看到垄断国企财务报表时的愤怒感？

你也许会说，那字再多一点，三个字、四个字就不容易混淆了吧。确实，按道理字数增加重复几率就会减少。但是这也架不住聪明的中国人故意去混淆。故意混淆语义的语言方式是最近这几十年发生的现象。据说这种方式最早的起源是八十年代台湾的一家广告公司。他们当时为了推销一种口服心脏病药，设计了一句广告语：“口服心服”。平心而论，这个创意还是很不错的。

 但是，他们这个成功的创意把国人的脑洞撑开了。从此后，各种利用同音字，近音字歪改成语的所谓“创意”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盒子，蜂拥而出。现在随便就能举出一大堆：卖服装的把百依百顺改成衣服的衣字。卖鞋的把无懈可击改成“无鞋可及”。卖摩托车的把其乐无穷改成骑车的骑。卖止咳药的会说“咳不容缓”；卖蚊香的说“默默无蚊”。连卖烤鸡的广告上都写着“鸡不可失”。凡此种种，让人啼笑皆非。语文老师的工作量从此凭空被加大了许多。他们不仅要教孩子们什么是正确的，还得告诉大家什么是不正确的。

除了同音字多，汉语第二个问题就是一字多意、一词多意。这个问题其他语言里也普遍存在，比如英文里的一些常用动词get, take, make都有很多不同意思。但是汉语里不光动词有多个意思，很多名词也是一词多意。咱们就拿“意思”这个词举例，你听听下面这段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没有特别的意思，只是一点小意思而已。

这能叫小意思吗？这么做可就没意思了！

呃，实在是不好意思。

 这段话你听出了几个意思？

 汉语的第三个模糊的地方是语气不同也能造成意思完全不一样，比如：

过节了，能吃多少就吃多少。

要减肥，能吃多少就吃多少。

这两句话后半句完全一样，一句重点在“吃”上，一句重点在“少”上，但意思完全相反。

汉语的多义性在求签算卦这类活动里被发展到了极致。比如著名的那五个字：“父在母先亡”。如果你想为父母算一卦，往往得到的就是这五个字。一个人父母的情况只可能有四种：父母双全、父母双亡、只有父亲健在和只有母亲健在。而“父在母先亡”这句话非常保险。如果你父母双全，它就是一句预测，说你父亲可能会先去世。如果你父母双亡，则可以理解为“你双亲都不在了，你父亲是在母亲之前去世的”，这种情况概率很高。如果你只有父亲健在，那么就以理解为：“父在，母先亡”。如果你只有母亲健在，这句话也没错：“父在母先，亡”。这就是在利用汉语没有时态，它没有说明这件事是过去发生的还是将来会发生。另外，随意断句也让它的语义模棱两可。如果使用西方那些带有严格的时态、性、数、格限定的语言，算命先生们都得下岗。

 有这么多不确定性和多义性，汉语就成了一门非常“艺术”的语言。这让那些说惯了西方那种“技术”性比较强的语言的人很难适应。

 说了这么多关于汉语和西方语言的比较，其实各有优劣。没有那种语言方案有绝对优势。举一个语言之外的例子来说明一下：

我有一个业余爱好是机械制图。完全是自学的，偶尔给人做一些家具方面的设计图。前几个月没有做录音节目就是这个原因。那段时间我接了一个活，业余时间都用在制图上了。

 在制图方面我能够使用两种软件：AutoCAD 和Solidworks。这两种软件的基本元素都一样，都有点、线、面、圆、多边形等基本几何形状，就像语言里的基本元素：词汇。两种软件都能完成所有制图任务，小到一部手机里的元器件，大到一个几万平米的火车站。制图就像人类使用语言来描述世间万物一样，你可以用制图软件画出几乎世界上所有的东西。

但是使用这两种软件绘图的过程却完全不一样。他们之间的区别很像不同语言的语法差异。

用AutoCAD画图的时候，是在同一个三维空间里画出所有部件，并且同时把它们组合在一起。好处是整体效果非常直观，画图的速度也比较快。不方便的地方是，一旦一个部件需要修改，对整体影响很大，有的时候需要全部推到重来。所以，AutoCAD比较适合画尺寸大，零件少的东西，比如楼房。

Solidworks使用的是另一套逻辑。在这个软件里，每个部件都有各自的三维空间，把各个零件画好以后再把它们放到一个大的空间里进行组合。它的优点是很容易修改，修改某个部件不会影响全局。但缺点也明显，就是画每个零件的时候都比较繁琐，而且在没有把所有零件组合起来之前看不到整体效果。所以，Solidworks比较适合画小尺寸、零件多的东西，比如手机。

但是现实情况是，大部分东西的尺寸介于手机和楼房之间，比如家具。这时候使用哪种软件就完全是个人偏好了。

 我个人感觉，AutoCAD的逻辑有点像汉语，言简意赅，但在表现细节上不够精致。而Solidworks就像西方语言，每个部件有自己的三维空间，就像西方语言里每句话都严格限定了时间、数量和说话对象。这样虽然精确，但又有点过于繁琐。语言就和制图软件一样，很难在精细和高效之间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

 如果你对制图毫无经验，上面这个比喻可能对你毫无用处。那就再举个容易懂的例子：做饭。

在做饭这件事上西方人和他们说话的方式一样，非常严谨。翻开他们的菜谱，你会发现每道菜的佐料用量都精确到了克。他们做菜的用具也分工明确，切菜的、切肉的、切面包的、切黄油的刀全都不一样。某些北欧人做菜甚至用天平和砝码来称量佐料。而到了中国，咱们菜谱里佐料用量都是“少许”、“半勺”这种模糊词语；大厨们的工具也往往都是一把菜刀打遍天下。很明显，他们做菜是个技术活，在咱们这边得算艺术创作。这和两种语言体系的结构非常类似。现在世界公认中餐要比西餐好吃。这似乎说明艺术胜过技术。但是西方人用精确配料勾兑出来的麦当劳、肯德基却能风行世界。至今中式快餐还没有能够打破他们的垄断。

 听我说了那么多关于语言的知识，你可能会说：这有啥用？我反正不打算学外语。我这是个娱乐性质的节目，目的是帮你消磨时间，不用太认真。如果你非要一个理由的话，我就给你这样一个理由：每种语言都有它独特的地方，每掌握一门外语就掌握了一种思维方式，这对大脑还是很有好处的。据说已经有统计证明，每多掌握一门外语，一个人到老的时候得老年痴呆症的几率就会下降10%。会说多种语言的人几乎不得这种病，可以头脑清醒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