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第一场
荒野
爱德加上
爱德加 与其被人在表面上恭维而背地里唾弃,还是像这样自己知道为举世所不容的好。
一个最困苦、最微贱、最为命运所屈辱的人,可以永远抱着希冀而无所恐惧;从最高的地位上跌下来,那变化是可悲的,对于穷困的人,命运的转机却能使他欢笑!
那么欢迎你——跟我拥抱的空虚的气流。被你刮得狼狈不堪的可怜虫并不少欠你丝毫情分。
【爱德加这段独白充满了智慧,但这是人间的智慧。所讲的人生的荣辱同样皆属人间。他的命运全在此岸,没有超越性可言。
鸡汤讲的就是这个东西。莎士比亚对爱德加的无情揭露,正是莎士比亚的高贵之处。他在为人类寻找出路,而不是爱德加关心的一个人个人的荣誉兴衰。】
一老人率葛罗斯特上
爱德加 咦,来人是谁?我父亲,悲苦地被人领着吗?
啊,世界,世界,世界!倘不是你的变幻无常,使我们对你心存怨恨,哪个人是甘愿老去的?
【葛罗斯特只想在侥幸中幸福地过一辈子,他的儿子爱德加也是如此。所以他们都诅咒命运之无常,或视之为否极泰来的转机。这父子俩缺少李尔王的勇气,从灾难中踏上通往新世界之路。
爱德加连喊三声“世界”,他的全部“世界”皆属此岸。他的智慧,皆为“如何在此岸过得更好”的智慧。】
老人 啊,我的好老爷!我在老太爷手里就做您府上的佃户,一直做到老爷您的手里,已经有八十年了。
葛罗斯特 去吧,好朋友,你快去吧。你的帮助对我没有一点用处,却可能会害了你。
【老奴做了80年佃户——就是说他在地主家做了80年“寄居者”。摩西率领希伯来人出埃及的时候就是80岁。这个80岁的老奴就像一个路标,把下面的戏导引到“出埃及”的主题。
在《威尼斯商人》里也有一个数字80,含义也是“逃离旧世界,奔向新世界”,请问谁知道在剧本的哪里?知道的同学把你的答案写在评论区,我奖励你一个拥抱!
老奴向葛罗斯特暗示“你必须‘出埃及’,必须从像我这样的寄居者转变为主人”。葛罗斯特的答复是“算了吧!你这番好意救不了我,反而可能会害了你”。】
老人 您眼睛看不见,怎么走路呢?
葛罗斯特 我没有路,所以不需要眼睛;当我能看见的时候,我也会失足颠仆。我们往往因为有所自恃而失之于大意,反不如缺陷却能对我们有益。
啊!爱德加好儿子,你的父亲受人愚弄,错恨了你。要是我能在未死以前,摸到你的身体,我就要说,我又有了眼睛啦。
【葛罗斯特不想出埃及去应许之地,所以他说他“没有路”。也无需眼睛看路。
“当我能看见的时候,……缺陷却能对我们有益”:葛罗斯特第一次悟到了他以前自以为“看得见”,其实反倒因为“所见”而跌倒。而瞎眼反倒有助于“看见”。
“……摸到你的身体……”:葛罗斯特刚刚萌生出“瞎眼有助于看见”的智慧萌芽,随即又退回到感知觉世界。只是这次他以手上的触觉代替了视觉,以“摸到爱德加”代替“看到爱德加”。他只想抓住感知觉界的事实。】
老人 啊!那边是什么人?
爱德加 (旁白)神啊!谁能够说“我现在是最不幸”?我现在比从前才更不幸得多啦。
老人 那是发疯的苦汤姆。
爱德加 (旁白)也许我还要碰到更不幸的命运;当我们能够说“这是最不幸的事”的时候,那还不是最不幸的。
【面对命运的击打,爱德加的反应始终是顾影自怜的悲情。对比一下李尔王的反应,从“火爆脾气”的第一反应开始一直在变化发展。此乃莎剧与感人的悲情剧的分道扬镳之处。这才是悲剧。他鄙视“感人的悲情剧”。
“悲剧”是对人类现实处境的透视,看到常人的肉眼所不见的本质真相,然后寻求超越性的出路;“悲情剧”——就像爱德加父子演的这些戏——从头到尾都在此岸。悲情剧的主角只是被动体验命运的击打,他们玩味这份苦难,带着悲情剧的观众跟他一起参与体验。说到底这是一种因虚弱产生的虚荣。尼采说这种虚荣心有好几层皮,你揭开了一层看到的还不是真相,而是另一层虚荣心。
兄弟,这个虚荣心的名字叫“自我”。】
老人 小子,你去哪里?
葛罗斯特 是一个叫化子吗?
老人 是个疯叫化子。
葛罗斯特 他的理智还没完全丧失,否则他不会向人乞讨。在昨晚的暴风雨里,我也看见这样一个家伙,他使我想起一个人不过等于一条虫。
那时候我儿子的影像就闪进我的心里。可是当时我正在恨他,不愿想起他。后来我才听到一些其他的话。
天神掌握着我们的命运,正如顽童捉到飞虫,为了戏弄的缘故而把他们杀死。
【老奴关心这个疯叫花子能否带领他的主人出埃及,所以问他“小子,你去哪里?”可是爱德加并不打算出埃及,所以没有问答这个问题。
老奴认出此人只是个“疯叫花子”。并不是可以引领他的主人走出埃及的摩西。
葛罗斯特说“他的理智还没完全丧失,否则不会向人乞讨”——此人不是摩西,摩西是个“疯子”。因为饥饿(大女儿“感知觉”)依然引领着他的行为。而引领摩西的是“上帝的话语”,也就是三女儿“实在界”的指引。在人类的行为中,最接近这一境界的就是疯狂和梦。
走出埃及后,在旷野里,饥饿的希伯来人对摩西说“领我们回埃及吧,在旧世界至少有吃的”,摩西灭杀了这些依然属于饥饿感的欲望的奴仆,然后赐给他们人间的真粮(吗哪)。此乃爱德加与李尔王的差距。
我说“在人类的行为中,最接近天国的事情就是疯狂和梦”,确切地说这是莎士比亚的想法。马克思认为还有一条道路,就是他一直爱说的实践,或者生产。我要在后记里谈这个重要的问题。
“一个人不过等于一条虫”:这就是葛罗斯特从他的苦难中收获的最高智慧。有莎学家提出,《李尔王》是《约伯记》的主题的再现。这个主题大概就是:如果阉割了每个人在人间拥有的各种占有物,其本质都是一条可怜虫。这是对此岸所有人的诅咒:谁也不能凭着这卑贱的本质获得解放和幸福,其命运说到底和做动物一样。
我们知道约伯是凭着对神的坚定不移的信念最终获救的。但这绝非莎士比亚关心的问题。因为《约伯记》和葛罗斯特父子一样,只关心自我的得救的问题。莎士比亚真正的超越之处在于,他关心人类这个物种得救的问题——“出埃及”的问题。
“顽童戏弄飞虫”的比喻,是葛罗斯特相信的超自然力星相学的另一个变种。任何相信超自然力的人说到底都是因为懒惰与怯懦而不愿投入战斗。他们的盲目与他的懦弱是互为因果的。他们永远不会问李尔问的那个问题:“天上为什么打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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