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第一场（下）

第四幕  第一场（下）

爱德加 （旁白）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在悲伤的人面前装傻子是件苦差事，既让别人不悦，也让自己生气。

（向葛罗斯特）你好，老爷！

【“在悲伤的人面前装傻子”就是假扮摩西。爱德加知道他就是一个“假扮的摩西”。他发现在一个可怜人面前假扮摩西“是一件苦差事”。

但“善心”——也就是“情节剧”津津乐道的道德——驱使他把“假扮摩西”这件事做下去。就像《美丽人生》里的那个爸爸一样，为他的孩子营造一个完全是虚假的“美丽人生”。而大众就爱这种谎言。他们把这部电影推上奥斯卡的宝座。算了，不说大众和他们的烂戏了。】

葛罗斯特 他就是那个不穿衣服的家伙吗？

老人  正是，老爷。

葛罗斯特 那么你回去吧，我要请他领我到多佛去。

要是你看在我的分上，愿意回去拿一点衣服来替他遮盖遮盖身体，那就再好也没有了。我们不会走远，从这儿到多佛的路上一二哩之内，你一定可以追上我们。

【葛罗斯特请苦汤姆领着他走的，是一趟“假装出埃及”之旅。不过他们和真的出埃及之旅有一点是一样的，就是请老佃户回旧世界去“拿些衣物”。这个细节我们在前面就已经见过，就是在《出埃及记》里，出埃及的前夜，摩西叫希伯来奴隶们从埃及人那里多借些财物，带着上路。

在前戏中，李尔放逐肯特时也说给肯特5天时间“准备些衣服食物”，说的就是这个事。我们看到莎士比亚反复提到这一细节。我会在后记里再谈这一细节的含义。】

老人  天哪，老爷！他是个疯子呀。

葛罗斯特 疯子带着瞎子走路，本来是这时代的一般病态。照我说的去做，不然随便你。总之，走就是了。

老人  我要拿我最好的衣服给他，不管后果如何。（下）

【“疯子带着瞎子走路，本来是这时代的一般病态”：这是本剧著名的台词之一。但这不是李尔王的出埃及之路的主题，这是葛罗斯特父子俩“假装出埃及”之路的主题。

这句话是莎士比亚对此岸世界的诅咒。你们的命运就是如此：你们永远走不出埃及，你们像瞎子一样跌入命运的谷底，然后再找一个买鸡汤的假先知做领路的先生。因为你们宁死也不愿做那个高举火炬，照亮自己的前程的人。】

葛罗斯特 喂，不穿衣服的家伙——

爱德加 苦汤姆冷着呢。（旁白）我不能再假装下去了。

葛罗斯特 过来，汉子。

爱德加 （旁白）但我还是得装下去。——祝福您可爱的眼睛，它淌着血呢。

【爱德加在一番情感与道德的折腾之后，接受了“假扮摩西”的职务。后面有一场好精彩的闹剧呢！比《美丽人生》好看。

“祝福您可爱的眼睛，它淌着血呢”——尼采说过一件事，他说他不适合去剧院，因为他总是在别人哭的时候放声大笑，在别人大笑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哭起来。尼采在剧院里看的肯定是《美丽人生》之类的戏。】

葛罗斯特 你认识到多佛去的路吗？

爱德加 每一处台阶和栅栏，每一条大路和小径我都认识。

苦汤姆的脑筋被人吓坏了。善良人的儿子，愿恶魔不来缠绕你！

五个魔鬼一齐作弄着苦汤姆：一个是色魔奥别狄克特；一个是哑鬼霍别狄丹斯；一个是偷东西的玛呼；一个是杀人的摩陀；一个是扮鬼脸的弗力勃铁捷贝特，他后来常常附在丫头、使女的身上。

好，祝福您，先生！

【爱德加是“希腊的哲学家”，所以非常熟悉出埃及的路。因为希腊神话“三选一”的实质，就是脱离此岸抵达彼岸的“出埃及之路”。他告诉葛罗斯特，这条路的艰难之处，首先在于闯过五个魔鬼把守的关口。

首先当然是要认清这五个魔鬼：第一个是色魔（大女儿）；

第二个是变乱我们的语言的哑鬼（二女儿）；

第三个是不劳而获、靠继承遗产和剽窃思想与钱财的小偷（我们继承了我们的母语、时代的法律、生产和生活的方式、通过教育继承了前人的思维习惯、以及我们的集体无意识——我们一降生就欠下了一大笔还也还不清的重债！不与之做彻底的清算——马克思所说的“批判”——怎么可能“成为一个新人”）；

第四个是因贪恋别人的好东西而杀人的该隐式的杀人犯（亚伯靠着长期艰苦的生产活动造出了神眼中更好的造物，该隐想走捷径，于是杀了亚伯，想直接窃取劳动生产的结果），第五个“扮鬼脸”的恶魔就是戴上各种面具的人，伪装自己的本性，专事欺骗别人也自我欺骗的妖怪（它的反面就是凡高、尼采、叔本华这种“诚实、正直地思考与生活”的人。而在很多人那里，“诚实正直”也是他们的面具）。

爱德加认识他们五个，大声咒骂它们，但他缺少真正的征战——马克思之“批判”。就是从使用的“语言概念”到“生产与生活方式”的彻底清算。】

葛罗斯特 来，你这受尽上天凌虐的人，把这钱囊拿去。我的不幸却是你的运气。

天道啊，愿你永远如此！让那穷奢极欲、把你的法律当作满足他自己享受的工具、因为知觉麻木而沉迷不悟的人，赶快感到你的威力吧；从享用过度的人手里夺下一点来分给穷人，让每一个人都得到他所应得的一份吧。

你认识多佛吗？

【“付钱给领路人”就是要去往另一个世界了。】

爱德加 认识，先生。

葛罗斯特 那边有一座悬崖，它的峭拔的绝顶俯瞰着幽深的海水。你只要领我到那悬崖的边上，我就给你一些我随身携带的贵重的东西，你拿了去可以过些舒服的日子。我也不用再烦你带路了。

爱德加 把您的胳臂给我，让苦汤姆带领你。（同下）

【葛罗斯特此行的目的地是多佛海岸边上的悬崖，即“此岸的尽头”，不是渡海与重生。

“把您的胳膊给我……”——葛罗斯特与爱德加之间，依然靠着“抓住某个实在之物（依然在想象界）”这种感知觉之物，作为生命的引领。靠着感知觉是永远不可能抵达彼岸的。

“葛罗斯特被刺瞎双眼”——莎士比亚在写这个情节的时候，肯定想到了俄狄浦斯在得知自己犯下了杀父娶母的罪行之后，用他母亲的簪子刺瞎自己的双眼的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