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Boe的时候是凌晨一点,她站在街头东张西望。那是Soi4和Nana轻轨站的交界处。一只老鼠轻盈地窜了过去,她笑了一下,用口音很重的英语说“It’s ok. I can make you happy.”是啊,这是曼谷的夜晚,气温不冷不热,身体蠢蠢欲动。在这个妓女和老鼠统治下的夜晚,不快活简直就是犯罪。
任何拿得出2000泰铢的男人,都可以来到此地征用Boe。她管这个叫做Shorttime,通常两个小时。如果你愿意多出一倍的价钱,就可以Long-time,拥有她到天亮。你可以带她去酒店,或者就近找个什么地方——对面就有一小时350泰铢的钟点房。
Boe透露了一些小秘密。有时候,她洗澡的时间会很长。她才23岁,爱打扮,爱干净,洗澡当然不是什么坏事。但Boe把洗澡当成一种策略。也就是说,如果那个男人看起来还不错,她洗澡就稍快一些。反之,如果那是一个醉鬼、一个在砍价时不留情面的人、一个又老又丑或者举止粗鲁的男人,她就尽可能在莲蓬头下面多待一点时间。哗哗的声音会掩盖掉一切。时间就这样冲过身体,和水流一起成功地溜走。有的时候,当Boe洗完澡出来,男人已经睡着了,多半因为喝醉了酒。她就礼节性地坐一会儿,等时间差不多了,才从皮夹子里拿走属于自己的钱,但绝不偷窃。
Boe不害怕那些年轻力壮的男人。这种人两眼冒火,鼻梁高挺,耳廓勃起。他们大张旗鼓、来势汹汹,单纯而迫切的欲望驱使他们下手很重。像对待人体模型一样,他们会把Boe拆得七零八落。但拆了也就拆了,急风骤雨要不了两个小时。
倒是那些绕着外围打转的男人难缠。他们的身体不听自己的话,欲望却泛滥到了全身。手一会儿捏成锤子,一会儿变成探针;舌头一会儿像猫,一会儿又变成喷射污言秽语的粪坑。但Boe没办法,不管多么不喜欢,她都必须向雇主彻底地打开身体。
这是职业道德。
现在,漫长的雨季已经结束。几乎等不及最后一滴雨水掉到地面上,男人们就迫不及待登上了飞往曼谷的班机。欧美的,日本的,港台的,大陆的,来自全世界的男性游客,心照不宣奔赴曼谷。曼谷是乐园,色情之都。在世界地图上,这座城市位于北半球的脐下三寸,当之无愧的世界G点。色情产业已经提前实现了无障碍的全球化,尽管还带了一根后殖民主义的尾巴。
不管怎么说,Boe期盼已久的旺季终于到了。她不用再在每天凌晨骑着摩托车赶到父母的摊位上,帮他们炒每份二十泰铢的米粉。旺季,更多的客人,更繁重的工作。傍晚开始,每隔两个小时Boe都会重新站到街头。
在周边的两三条街上,像她一样的女人不下两百个。浓妆艳抹,大胆地追逐每一个路过此地的男人。在马路对面,三十家左右的色情酒吧组成了举世闻名的Nana红灯区。到凌晨三点酒吧打烊的时候,近千名年轻女人蜂拥而出,类似的盛况只有下班时间在纺织厂大门口才能看到。根据统计,全泰国大约有三百万到四百万女子正在从事着不同形式的色情服务。都是劳动者,区别只是职业,当然她们的着装的确更为撩人。
在相当多的国家,清教徒和假正经正在当道。他们的理智是所有人的监狱,所以男人们愿意坐上飞机来到曼谷。这里的法律只确保色情能更加花样繁多,并友情提醒你不要纵欲伤身。但这怎么可能做到呢?走进Nana的任何一家酒吧,你花上不到200泰铢买一瓶啤酒,就可以整晚地看钢管脱衣舞。要是这一家酒吧里没有中意的女人,没关系,那就换一家,这个红灯区可有整整三层楼面,总有一个你喜欢的。
哲学教授阿甘本有句名言说,脱衣舞是一个永远无法达到其完整形式的事件。从这句话可以断定,他没有到过曼谷。一排排的钢管和一排排的姑娘对应,三点式在这里是一种保守的服饰,更多的女人一丝不挂。她们晃动胸脯,扭动腰胯和臀部,欲盖弥彰地两腿交叠,忽然又猛地张开。从四壁的镜子里看过去,令人眩晕地变幻出无穷多的女人。而且你只要喜欢其中的任何一个,或者两个,哪怕全部,你都可以邀请她到台下来聊聊,协商价格,协商时间。一个日本游客坐在了我隔壁的座位上,他英语不好,但手机上有计算器。不到二十分钟他就带走了一个姑娘。
这是一桩生意,一桩从一千五到上万泰铢的三六九等的生意。别听昆德拉和耶利内克的那一套,他们以为脱衣舞当中有女性自我解放的意味。但女性没有被解放,反而更深重地奴役了男人——用美色和欲望。在货币成为共同体的这个世界,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在有些时候、有些地方,变得更为原始。它不再像是一种社会学关系、伦理关系、生产关系,而更接近身体之间的力学关系。但话说回来,一切最高端的交易,比如说金融和奢侈品,不都是呈现了高度文明下最低的换算关系吗?
所以,在闪烁的灯光和明亮的镜子交相辉映之下,钢管舞酒吧里焕发出品牌专卖店的神气。商品在当代最大的异化,就是交换价值的很大一部分被展示价值所取代。那些女人被陈列在钢管舞的舞台上,就像置身于商场的橱窗。她们通过展示身体来诱惑你的欲望,同时也明码标价。你鉴赏、你选择、你抛弃,你空前自由。你被刺激,所以购买,所以获得了满足,所以你践行了欲望的逻辑。
节制是一种美德吗?
如果现在还秉持这个看法,就跟你至今只知道一种男性药物叫做万艾可一样过时。那说明你老了。在红灯区周边的马路上,摆着数量众多的小药摊。几十种药物,被装在印有各种硕大阳物的盒子里。它们能帮助你勃起,帮助你变得刚猛,帮助你延长时间,帮助你获得更奇妙的体验,帮助你想起年轻的时光,帮助你更像个勇士一样去战斗。怎么能不行呢?怎么能就此罢手呢?男人胯下有两只古老的铃铛,你必须让它们时刻叮当作响。不管你去Massage,还是服药,你必须得精神饱满,和这个城市一起大踏步前进,毫无顾忌地去购买、去征服。曼谷多么精彩!
我们从制度当中学会的知识之一,就是任何领域只要合法化,就能产生无穷无尽的创造力。在这方面,曼谷堪称典范,它天天制造着新的色情。这里有一切你能够想象的皮肉生意。不论你年轻还是衰老,英俊还是丑陋,富有还是贫穷,你付钱,你就不用撸,你就可以射得有客体。这是普世价值的另一个侧面,人人平等,按购买力分配。
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Nana和Asok的钢管舞酒吧。在Soi13和Soi15之间的一个地下室酒吧,花上100泰铢买瓶啤酒,你就可以像帝王一样巡视你的后宫。上百个女人,在这个矩形的房间里围了一圈。她们燕瘦环肥任君选择,她们绝不避开你打量的目光。有的时候女人的队伍过长,就延伸到了通往街道和另一侧通往厕所的台阶上。有的时候,她们站一个晚上也没有一单进账。按照少赚就是损失的原理,这个晚上她们损失了1500泰铢。
有意思的是,曼谷的色情场所绝对有所为有所不为,恪守了行业的底线。他们不赚你的酒钱,在ratchadaphisek街区颇为高档的泰国浴场里,啤酒也只卖100泰铢,而且还有服务生殷勤地送上一本印着女人照片的画册。只是那些女人要贵上好几倍。她们更年轻更漂亮,她们坐在被称作“金鱼缸”的玻璃房里一动也不动,和Nana的色情酒吧和Asok附近的地下室相比,这里是个更像样的展览橱窗。
会说中文的客户经理很快就走了,看得出来她只愿意接待财大气粗的中国人,那种热爱在金鱼缸里游泳的中国人。但午夜时分当我再度光临,她已经不认识我了,依然是那一套热情娴熟的说辞,依然是正对着金鱼缸的第一排座位。
这时候已经接近午夜,泰国浴场打烊的时间就要到了。金鱼缸里只剩下四个上了年纪不怎么好看的女人。水流干了,她们的青春和这个金鱼缸一样干涸了、枯萎了。一个面前堆满空瓶的韩国游客还在大口大口喝着啤酒,他压根不朝金鱼缸里看,他需要的可能不只是女人。这个时候,仅剩的四个女人盼望的肯定不是那个韩国人。
她们盼望一个白发苍苍的、大肚腩的欧美人。在对女性的审美上,欧美人和东亚人大相径庭。他们也不避讳自己已近迟暮,只想着把最后一点精液混在美元里射出去,射向那些对他来说还算年轻的姑娘,带着浓稠的惆怅和稀薄的爱——至少,在Asok的一家酒吧里,来自弗吉尼亚的Charli是这么说的。他已经70岁,每年都来曼谷。他的心脏不好,美国股市也不好,所以大多数时候他只是看看。
只是看看就已经足够,这是一种多么彻底的反波普。欲望不再是由审美向商业流程的转移,而是仅从橱窗式的展览中就能获得快感。也许,这只是因为衰老。到那时,戾气慢慢沉降,慈祥爬上脸庞。你意识到,那些女人的身上,供你进出的器官可能也是她的伤疤。而你正当年轻,东奔西走,所使不过欲望,所为不过满足。在这个似乎永远只有一个季节的地方,在曼谷,广阔的世界展现了最终的全部的冒险,对那些生活在逼仄中的女人们来说,这叫做命运。
因为命运,她们很少有人远途旅游过,很少有人遇见过可靠的爱情。因为命运,她们向陌生的男人张开双腿,让任何粗暴的器官感到宾至如归。她们和任何男人都是模糊的熟人,每一次的道别都是暂别也像永别。不知道多久之后,可能再次相遇在酒吧的镜子前,可能是在昏黄的路灯下。如果依稀能辨别,如果你低下头加快了步伐,那么她就转向下个路口。
你带着厚厚的泰铢和万事达卡,还有无法克制的荷尔蒙来,她是你耗散金钱和欲望的黑洞。在距离地狱最近的天堂,或者距离天堂最近的地狱里,衰老的雄性寻找最后的安慰,年轻的男人从这里出发探索世界。
在曼谷的最后一夜,突然下起了一场暴雨。坐在一处灯火通明的台阶上,或许这是整个曼谷唯一没有老鼠的地方。老鼠厌恶光亮和水泥地面,这是我的堡垒。
一辆敞篷卡车开进了街道,车上有一群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建筑工人,当中还混杂了几个年老色衰的女人和相貌不好的Ladyboy。他们聊着天,好像没什么隔阂。一个在路灯下翻着一本日本漫画书的女人飞快跑到了屋檐下,她的旁边已经站着一群黑人女子。
两个小时。街边的女人们今晚几乎损失了一大半生意。但街边的小酒摊上,三个少女却开始翩翩起舞。她们的衣服色彩艳丽,被雨水牢牢地按在了正在隆起的身体上。用某个西方作家的话来说,她们被雨水打湿,就像雨中开出的花。她们在雨中,却释放出了阳光。
在曼谷的色情业产业中,她们处于置身事外的衍生的末端,只是为今晚没有猎获的客人提供睡前的最后麻醉。她们年轻而洁白的身体,不避雨水,在雨中翩跹。一些被情绪感染的游客们也跟着音乐起舞,在他们奇妙的曼谷之旅中,这是美好的插曲,是雨中曲。但故事的结局总是不那么小清新。
在暴雨中,一个来自澳大利亚的客人带走了那个穿着蓝裙子的女孩,然后一个东亚男人带走了白衬衫的那个。在我看来,最后一个女孩其实最漂亮,只是稚气未脱。当雨彻底停住的时候,一个俄罗斯女人丰乳肥臀地从边上走了过去。她沉默地坐在椅子上,好像承受了一种无法自圆其说的道德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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