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注疏.人间世第四》 02

且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千，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龙逢比干，居下而任上之忧，非其事者也。【疏】谥法：”贼民多杀曰桀，残义损善曰纣。”姓关字龙逢，夏桀之贤臣，尽诚而遭斩首。比干，殷纣之庶叔，忠谏而被（割）［剖］心。伛拊，犹爱养也。拂，逆戾也。此二子者，并古昔良佐，修饰其身，伏行忠节，以臣下之位，忧君上之民。臣有德而君无道，拂戾其君，咸遭戮辱。援古证今，足为龟镜，是知颜回化卫，理未可行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不欲令臣有胜君之名也。【疏】挤，坠也，陷也，毒也。夏桀殷纣，无道之君，（自）不［自］揣量，犹贪令誉，故因贤臣之修饰，肆其鸩毒而陷之。意在争名逐利，遂至于此故也。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墟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夫暴君非徒求恣其欲，［复］乃［复］求名，但所求者非其道耳。【疏】尧禹二君，已具前解。丛枝胥敖有扈，并是国名。有扈者，今雍州鄂县是也。宅无人曰墟，鬼无后曰厉。言此三国之君，悉皆无道，好起兵戈，征伐他国。岂唯贪求实利，亦乃规觅虚名。遂使境土丘墟，人民绝灭，身遭刑戮，宗庙颠殒。贪名求实，一至如斯，今古共知，汝独不闻也?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惜名贪欲之君，虽复尧禹不能胜化也，故与众攻之。而汝乃欲空手而往化之以道哉? 【疏】夫庸人暴主，贪利求名，虽［复］尧禹圣君，不能怀之以德，犹兴兵众，问罪夷凶。况颜子匹夫，空手行化，不然之理，亦在无疑故也。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疏】尝，试也。汝之化道，虽复未弘，既欲请行，必有所以。试陈汝意，告语我来。颜回曰:“端而虚，正其形而虚其心也。【疏】端正其形，尽人臣之敬；虚豁心虑，竭匡谏之诚。既承高命，敢述所以耳！勉而一，言逊而不二也。【疏】勉厉身心，尽诚奉国，言行忠谨，才无差二。则可乎？”【疏】如前二术，可以行不？曰：“恶，恶可！言未可也。【疏】恶恶，犹于何也。于何而可，言未可也。夫以阳为充孔扬，言卫君亢阳之性，充张于内而甚扬于外，强御之至也。【疏】阳，刚猛也。充，满也。孔，甚也。言卫君（以）刚猛之性，满实内心，强暴之甚，彰扬外迹。采色不定，喜怒无常。【疏】顺心则喜，违意则嗔，神采气色，曾无定准。常人之所不违，莫之敢逆。【疏】为性暴虐，威猛寻常，谏士贤人，讵能逆迕。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夫顽强之甚，人以快事感己，已陵借而乃抑挫之，以求从容自放而遂其侈心也。【疏】案，抑也。容与，犹放（踨）［纵］也。人以快善之事，箴规感动，君乃因其忠谏而抑挫之，以求快乐纵容，遂其淫荒之意也！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言乃少多，无回降之胜也。【疏】卫侯无道，其来已久，日将渐渍之德尚不能成，况乎鸿范圣明，如何可望也！将执而不化，故守其本意也。【疏】饰非暗主，不能从（人）谏如流，固执本心，谁肯变恶为善者也！外合而内不訾，其庸讵可乎！”外合而内不訾，即向之端虚而勉一耳，言此未足以化之。【疏】外形擎跽以尽足恭，内心顺从不敢訾毁，以此请行，行何利益？化卫之道，庸讵可乎！斯则斥前端虚之术，未宜行用之矣。”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颜回更说此三条也。【疏】前陈二事，已被诋诃。今设三条，庶其允合。此标题目，下释其义。颜生述已以（简）［问］宣尼是也。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物无贵贱，得生一也。故善与不善，付之公当耳，一无所求于人也。【疏】此下释义。蘄，求也。言我内心质素诚直，共自然之理而为徒类，是知帝王与我，皆禀天然，故能忘贵贱于君臣，遣善恶于荣辱，复矜名以避恶，求善于佗人乎？具此虚怀，庶其合理。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依乎天理，推已（性）［信］，若婴儿之直往也。【疏】然，如此也。童子，婴儿也。若如向说，推理直前，行比婴儿，故人谓之童子。结成前义，故是之谓与天为徒也。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疏】夫外形委曲、随顺世间者，将人伦为徒类也。擎手跽足、磬折曲躬、俯仰拜伏者，人臣之礼也。而和同尘垢，污隆任物，人皆行此，我独不为耶？是以为人所为，故人无怨疾也。是之谓与人为徒。外形委曲，随人事之所当为者也。【疏】此结（成）［前］也。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成于今而比于古也。【疏】忠谏之事，乃成于今；君臣之义，上比于古。故与古之忠臣比干等类，是其义也。其言虽教，谪之实也，虽是常教，实有讽责之旨。【疏】谪，责也。所陈之言，虽是教迹，论其意旨，实有讽责之心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疏】复古以来，有此忠谏，非我今日独起箴规者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寄直于古，故无以病我也。【疏】若忠谏之道，自古有之，我今诚直亦幸无忧累。是之谓与古为徒。【疏】此结前也。若是则可乎？”【疏】呈此三条，未知可不？仲尼日:“恶，恶可！大多政法而不谍。当理无二，而张三条以政之，与事不冥也。【疏】谍，条理也，当也。法苟当理，不俟多端，政设三条，大伤繁冗。于理不当，亦不安恬，故于何而可也。虽固，亦无罪。虽未弘大，亦且不见咎责。 【疏】设此三条，虽复固陋，既未行李，亦幸无咎责者也。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罪则无矣，化则未也。【疏】胡，何也。颜回化卫，止有是法，才可独善，未及济时，故何可以及化也！又解：若止而勿行于理，便是如其适卫，必自遭殆也。犹师心者也。”挟三术以适彼，非无心而付之天下也。【疏】夫圣人虚已，应时无心，譬彼明镜，方兹虚谷。今颜回预作言教，方思虑可不，既非忘［情］淡薄，故知师其有心也。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疏】颜生三术，一朝顿尽，化卫之道，进趣无方。更请圣师，庶闻妙法。仲尼曰：“斋，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其易邪？夫有其心而为之者，诚未易也。【疏】颜回殷勤致请，尼父为说心齐。但能虚忘，吾当告汝。必其有心为作，便乖心齐之妙，故有心而索玄道，诚未易者也。易之者，皡天不宜。”以有为为易，未见其宜也。【疏】尔雅云：“夏曰皓天。”言其气皓汗也。以有为之心而行道为易者，皡天之下，不见其宜。言不宜以有为心斋也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疏】茹，食也。荤，辛菜也。斋，齐也，谓心迹俱不染尘境也。颜子家贫，儒史具悉。无酒可饮，无荤可茹，箪瓢蔬素，已经数月。请［问］若此得为斋不？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疏】尼父答言：“此是祭祀［鬼］神（君），［裸］献宗庙，俗中致斋之法，非所谓心斋者也。”回曰：“敢问心斋。”【疏】向说家贫，事当祭祀。心斋之术，请示其方。仲尼曰：“若一志，去异端而任独（者）也（乎）。【疏】（志）一汝［志］心，无复异端，凝寂虚忘，冥符独化。此下答于颜子广示心斋之术者也。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疏】耳根虚寂，不凝宫商，反听无声，凝神心符。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疏】心有知觉，犹起攀缘；气无情虑，虚柔任物。故去彼知觉，取此虚柔，遣之又遣，渐阶玄妙也（乎）。听止于耳，【疏】不著声尘，止于［心］听。此释“无听之以耳”也。心止于符。【疏】符，合也。心起缘虑，必与境合。庶令凝寂，不复与境相符。此释“无听之以心”者也。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遣耳目，去心意，而（符）［付］气性之自得，此虚以待物者也。【疏】如气柔弱，虚空其心，寂泊忘怀，方能应物。此解“而听之以气”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虚其心，则至道集于怀也。【疏】唯此真道，集在虚心。故（如）［知］虚心者，心齐妙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