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注疏.人间世第四》03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未（始）使心齐，故有其身。【疏】未禀心齐之教，犹怀封滞之心，既不能隳体以忘身，尚谓颜回之实有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既得心齐之使，则无其身。【疏】既得夫子之教，使其人以虚齐，遂能物我洞忘，未尝［身］之可有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疏】夫子向说心齐之妙，妙尽于斯。吾语若：若能人游其樊而无感其名，放心自得之场，当于实而止。【疏】夫子语颜生化卫之要，慎莫据其枢要，且复游入蕃傍，亦宜晦迹消声，不可以名智感物。樊，蕃也。入则鸣，不人则止。譬之官商，应而无心，故曰鸣也。夫无心而应者，任彼耳，不强应也。【疏】若已道狎卫侯，则可鸣声匡救；如其谏不入耳，则宜缄口忘言。强显忠贞，必遭祸害。无门无毒，使物自若，无门者也；付天下之自安，无毒者也。毒，治也。【疏】毒，治也。如水如镜，应感虚怀，已不预作也。一宅而寓于不得已，不得已者，理之必然者也。体至一之宅，而会乎必然之符者也。【疏】宅，居处也。虚心至一之道，不得止而应之，机感冥会，非预谋也。则几矣。理尽于斯。【疏】几，尽也。应物理尽于斯也。绝迹易，无行地难。不行则易，欲行而不践地不可能也。无为则易，欲为而不伤性不可得也。【疏】夫端居绝迹，理在不难：行不践地，故当不易。亦犹无为虚寂，应感则易；有为思虑，涉物则难。其理必然，故举斯譬矣。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视听之所得者粗，故易欺也；至于自然之报细，故难伪也。则失真少者，不全亦少；失真多者，不全亦多。失得之报，未有不当其分者也。而欲逢天为伪，不亦难乎！ 【疏】夫人情驱使，其法粗浅，（而）所以易欺；天然驭用，斯理微细，是故难矫。故知人间涉物，必须率性任真也。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言必有其具乃能其事，今无至虚之宅，无由有化物之实也。【疏】夫鸟无六翮必不可以抟空，人无二智，亦未能以接物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夫视有若无，虚室者也，（室）虚（室）而纯白独生矣。【疏】瞻，观照也。彼，前境也。阕，空也。观察万有，悉皆空寂，故能虚其心室，（乃）［反］照真源，而智（惠）［慧］明白，随用而生白道也。吉祥止止。夫吉祥之所集者，至虚至静者也。【疏】吉者，福善之事。祥者，嘉庆之征。止者，凝静之智。言吉祥善福，止在凝静之心。［凝静之心］，亦能致吉祥之善应也。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若夫不止于当，不会于极，此为以应坐之日而驰鹜不息也。故外敌未至而内已困矣，岂能化物哉！ 【疏】苟不能形同槁木，心若死灰，则虽容仪端拱，而精神驰骛，（不）［可］谓形坐而心驰者也。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夫使耳目闭而自然得者，心知之用外矣。故将任性直通，无往不冥。尚无幽昧之责，而况人间之累乎！【疏】徇，使也。夫能令根窍内通，不缘于物境，精神安静，（志）［忘］外于心知者，斯则外遣于形，内忘于智，则隳体黜聪，虛怀任物，鬼神冥附而舍止，不亦当乎！人伦钻仰而归依，固其宜矣！故外篇云“无鬼责，无人非”也。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羲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言物无贵贱，未有不由心知耳目以自通者也。故世之所谓知者，岂欲知而知哉？所谓见者，岂为见而见哉？若夫知见可以欲（而）为［而］得者，则欲贤可以得贤，为圣可以得圣乎？固不可矣！而世不知知之自知，因欲为知以知之；不见见之自见，因欲为见以见之；不知生之自生，又将为生以生之。故见目而求离朱之明，见耳而责师旷之聪，故心神奔驰于内，耳目竭丧于外，处身不适而与物不冥矣。不冥矣而能合乎人间之变、应乎（世）［当］世之节者，未之有也。【疏】是，指斥之名也。此近指以前心齐等法，能造化万物，孕育苍生也。伏牛乘马，号曰伏犧，姓风，即太昊。几蘧者，三皇已前无文字之君也。言此心斋之道，夏禹虞舜以为应物纲纽，伏犧几篷行之以终其身、而况世间凡鄙疏散之人，轨辙此道而欲化物。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重其使，欲有所求也。【疏】楚庄王之玄孙尹成子，名诸梁，字子高，食采于吐，僭号称公。王者，春秋实为楚子，而僭称王。齐即姜姓，太公之裔，其先禹之四岳，或封于吕，故谓太公为吕望。周武王封太公于营丘，是为齐国。齐楚二国，结好往来，玉帛使乎，相继不绝。或急难而求救，或同罪而请兵。情事不轻，委寄甚重，是故诸梁忧虑，询道仲尼也。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恐直空报其敬，而不肯急应其求也。【疏】齐侯迹（尔）［虽］往来，心无真寔。至于迎待楚使，甚自殷勤，所请事情，未达依允。奉命既重，预有此优。匹夫犹未可动，而况诸侯乎！吾甚栗之。【疏】匹夫鄙志，尚不可动，况乎五等，如何可动！以此而量，甚为忧栗之也。子尝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夫事无小大，少有不言以成为欢者耳。此仲尼之所曾告诸梁者也。【疏】子者仲尼，寡之言少。夫经营事绪，抑乃多端。虽复大小不同，而莫不以成遂为欢适也，故诸梁引前所禀，用发后机也。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夫以成为欢者，不成则怒矣，此楚王之所不能免也。【疏】情若乖阻，事不成遂，则有人伦之道、刑罚之忧。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人患虽去，然喜惧战于胸中，固已结冰炭于五藏矣！ 【疏】喜则阳舒，忧则阴惨。事既成遂，中情允惬，变昔日之忧为今时之喜，喜惧交集于一心、阴阳勃战于五藏。冰炭聚结，非患如何！故下文云。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成败若任之于彼而莫足以患心者，唯有德者乎！ 【疏】安得丧于灵府，任成败于前涂，不以忧喜累心者，其唯盛德焉！吾食也执粗而不臧，爨无欲清之人。对火而不思凉，明其所馔俭薄也。【疏】臧，善也。清，凉也。承命严重，心怀怖惧，执用粗飡，不暇精膳。所馔既其俭薄，爨人不欲思凉，燃火不多，无热可避之也。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所馔俭薄而内热饮冰者，诚忧事之难，非美食之为也。【疏】诸梁晨朝受诏，暮夕饮冰，足明怖惧忧愁，内心燻灼，询道情切，达照此怀也。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事未成则唯恐不成耳，若果不成，则恐惧结于内而刑网罗于外也。【疏】夫情事未决，成败不知，而忧喜存怀，是阴阳之患也。事若乖舛，必不成遂，则有人臣之道，刑网斯及。有此二患，何处逃愆？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疏】忝为人臣，滥充末使，位高德薄，不足任之。子既圣人，情兼利物，必有所以，幸来告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