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的父亲
□周学胜
抱憾终生的是,在父亲生命的最后时刻,我未能守候在他老人家的身旁。那是2005年7月底的一天,得知在老家的父亲胃癌复发入院,我立即告假从北京急奔山东。等我一路奔波于次日凌晨赶至医院时,父亲已经与世长辞。仅差半小时,父子阴阳两隔!此前不久,我最后一次探望父亲离家返京时,他早早起床,拄着拐棍,拖着病体,颤巍巍地把我送到大门口。当时本能告诉我,此后父子相见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却没承想,这竟是永别!
山山而川,人生海海。回望父亲这一辈子,不由得一声叹息。父亲生于1929年,是爷爷、奶奶所育两子两女中的长子,讳名益三,“三”字是家族中的辈分。因受过中等教育,新中国成立不久,父亲便成了公办教师,教了一辈子书。但是,一直生活在农村,没少和土地打交道,称其为“农民”一点也不为过。和同代人一样,父亲经历过战乱、灾荒和数不清的“运动”,饱经世事沧桑,备尝人间冷暖。
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的父亲是全家人的依靠。很长一段时间,家中的生活全凭父亲一人挣钱维持。当教师,他是行家里手；种庄稼,肯定比不过老把式。但为了让家人吃上饭,为了少向村里交口粮钱,就得业余多干农活。包产到户后,更要靠自己干。家里缺人少马,让父亲吃尽苦头。由于家中没有强壮的男劳力,不知遭过多少人的白眼。因为无权无势,不知受过多少或明或暗的欺凌。作为一家之长,父亲只能把苦难和屈辱咽在肚子里,苦苦支撑着八口之家,尽量让孩子们有个温暖的港湾。
俭朴、实在和善良是父亲的牢固底色。无论穿衣还是吃饭,他从不讲究,一年到头缝缝补补,粗茶淡饭。对自己和家人,节省到近乎吝啬。但有亲友上门,就另当别论了。通常是客人刚坐下,他习惯性地把手一扬,喊一声:“孩儿他娘,上街买肉,包饺子!”我还记得,当年父亲有一辆“大金鹿”自行车,当时还算稀缺之物,不时被借来借去。有人用后,不是把车子弄得满身泥就是蹭掉漆。父亲一边轻轻擦拭,一边心疼地说:“以后谁也不借了。”说归说,等到有人求上门来,还是爽快地借出去。“开口求人的滋味不好受,不能让人家出不去门。”这应该是父亲凡事推己及人的内心独白吧。
父亲是一个重感情、知感恩的人。早年,父亲在邻县益都黄楼公社(今青州市黄楼街道)张老村小学任教十年,不仅书教得好,人缘也是好得常人难以企及。在那里,他做家访、吃派饭,对每个学生、每户家庭了如指掌,村民们都把他当作自家人。1960年闹饥荒,村里合伙送了上百斤小米和七个车轮大的豆饼,使我家免受断粮之苦。父亲离开村子十五年之后的1984年,我奶奶去世,村里闻讯后仍有二三十人前来吊唁,坐满了整整两台拖拉机。这份情,父亲记了一辈子,念叨了一辈子。在我小的时候,还经常带着我去村里“认亲戚”“走亲戚”。就在去世前几个月,父亲还特意让人开车载着他回村转了转,会了会健在的老友,见了见房东的后人。我想,自知来日无多的父亲是去告别的,更是去谢恩的。
父亲的正直清廉在家乡教育界是出了名的。从外县调回本乡后,他教过文化课,干过中学司务长,当过小学校长。他教过的学生成百上千,不论家境如何,全都一视同仁,更不会找家长“走后门”。他掌管公款公物,不仅自己不贪不占,别人也甭想从中捞半点便宜。“公家的东西,哪怕是一根草刺儿,谁也不能动。”这是他坚守的信条。当初我自己买纸订本子,父亲硬是不允许我用学校的订书机“咔嚓”一下。自律之严,可见一斑。
可能是中年得子的缘故,父亲对我尤为疼爱,既怕我病弱不长命,又忧我长大被人欺。我开始记事时,父亲身体已经发福,为了哄我开心,他常常费力俯下有些臃肿的身子陪我做游戏,出门遛弯儿就把我驮在他那宽厚的背上。每每我考了“双百”、评了“三好”,父亲就乐开了花,立马到集市上买半斤炒花生作奖励。后来,我考上大学、分配到北京工作,成了他最大的欣慰。等我结婚成家、添了儿子,父亲数次喜极而泣。我赴上海读书前,父母给我立了个规矩——每月给家里写一封信。我照办了,坚持了十几年,直到家中装上电话。父亲也是每信必复、收信即回。我收拾父亲遗物时,发现床底有一个包裹得严严的纸箱子,打开一看,全是我从上大学以来写给家里的信!我顿时泪目了,不用问,在外奔波闯荡的我,始终是父亲最大的牵挂!
丧父之痛,难以言表,非亲身经历不能体会。父亲走了,那道替我挡风遮雨的墙倒了,再也没有人倚门翘首盼儿归,曾经的音容笑貌也只能从回忆中找寻。偶有幸运和荣耀降临,没有了父亲的见证和喝彩,一切变得索然寡味；遇到挫折和低谷之时,缺少了父亲的宽慰和教诲,令我更加惆怅落寞。
父亲离世十几年了,他忠厚传家、勤俭持家的往事常被人提起,老实做人、本分做事的品行仍为人津津乐道。让人可亲可敬,给人以温情温暖,是大家忆及父亲时的同感共识。我是父亲的孩子,身上流淌着他的血液,其言传身教会继续伴我前行,使我受益终生。
父亲,暖暖的父亲,在天堂里安好,我的思念绵绵无期。
主播/后期：刘雨丝
编辑：刘雨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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