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金庸的里程碑式作品

第四位是并列的两部作品，一部是《射雕英雄传》，一部是《神雕侠侣》。把《射雕》排在这么高位置有一个外在因素：这部书是标志着金庸从一个武侠小说高手到一代宗师的里程碑式作品。金庸写《书剑恩仇录》，被称为“新派武侠小说”的石破天惊之作，但第二部《碧血剑》就写得很失败，第三部《雪山飞狐》写得又很先锋，可以说都不成功。到了《射雕英雄传》，金庸从更高层次上回归传统，才真正完成了从武侠小说高手到一代武侠宗师的转换。这是一个外在的加分因素。

《射雕英雄传》回归了古典小说的叙事模式，人物特点鲜明单纯，相互对照，产生戏剧冲突。我们读《三国演义》，知道关羽就是忠义的代名词，刘备就是忠厚的代名词，曹操是奸诈的代名词等等，这是古典小说中最常用的人物刻画方式，可以称之为“典型化”或“符号化”。金庸在《射雕》用的正是这种手法。郭靖有点笨，但是很坚韧，黄蓉则聪明到极点，两个人在一起产生了很多戏剧冲突。这种手法有它的坏处，写人性的层面比较单一，相对淡薄，更平面化、线条化。但这种塑造方式更吻合中国读者的传统文化审美心理，大家更愿意接受这种性格单纯的形象，所以这部作品在广大读者群当中的影响是无与伦比的。这点想必大家都深有体会。所以我觉得在传播方面给这个作品也要加一些分。

《神雕》和《射雕》各有千秋，其中我比较感兴趣的亮点有两个：一个是杨过的亦正亦邪，这也是金庸敢于挑战自己的一个很特殊的处理手法，别人不敢轻易这么写，其实在杨过这个人身上埋下了后来韦小宝的影子。大家可以试着把杨过，特别是早年的杨过和韦小宝联系起来。出身是一个小乞丐，在性格当中就沉淀了很多不好的基因，轻薄、好色，性情激烈，易走极端。长大以后又有一个解不开的死结，要找郭靖和黄蓉复仇。所以杨过的成长史就是一段在正邪两端挣扎的成长史。最后，出于对“大团圆”结局的喜爱，也出于对读者心理的迎合，安排杨过成了大侠，但我们看杨过的性格发展历程会时刻为他捏着一把汗，这个孩子很容易就滑到“邪”的那一边去了。

说金庸迎合读者的心理另有一个佐证。当年在《明报》上连载此书的时候，金庸最初的想法是让小龙女自杀成功，跳下悬崖以后没有再存活，但很多读者不同意，绝不接受金庸把小龙女处理死，没有办法就改成了现在这个结局。其实我们读这个情节会觉得牵强，在人间用各种灵药都治不了的剧毒，跳到水下，吃了一些白鱼就好了？不管怎么样，杨过这个人物的形象塑造非常成功，亦正亦邪，最后由邪归正这个过程写得真实可信，显示了金庸对人性探测的深度和他叙事方面高妙的功力，这是一大亮点。

还有一大亮点要结合《射雕》看，那就是黄蓉。看过《射雕》的读者都记得那个冰清玉洁的小女孩，我们心目中最美好的少女形象之一，结果到了《神雕》，金庸却把黄蓉写成一个偏袒女儿、不辨是非的中年妇女！对此，金庸是冒着读者唾弃自己的风险，冒着“黄蓉迷”拂袖而去以后再也不看金庸小说的风险，把黄蓉写成这样一个形象的。这个形象是可信的，当年多么冰清玉洁的少女最后恐怕也都要走到这样，走到一个和普天下的妈妈没有什么区别的中年妇女形象。在《神雕》的黄蓉身上也体现了金庸描画人性、刻写人生的深度和勇气。

第五名还是两部作品，一部作品是《雪山飞狐》，一部作品是《飞狐外传》。为什么要给《雪山飞狐》这么高的位置呢？主要是考虑它的先锋性和实验性。这部小说很特殊，以前没人这么写，以后也没有。它采取的叙事方式是很多人在谈一件往事，你有你的视角，我有我的视角。比如苗若兰是一个版本，宝树和尚说的是一个版本，陶百岁说的又是一个版本，来讲二十年前苗人凤和胡一刀的沧州决战，最后牵扯到百年前李自成下落的历史迷案。这种结构方式只有先锋小说才会用，比如艾特玛托夫的《一日长于百年》，另外像日本大导演黑泽明的《罗生门》、张艺谋的《英雄》也是采用这种方式，金庸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就非常敏感地把它移植到武侠小说当中。《雪山飞狐》的先锋性还体现在开放式的结局：“这一刀是劈还是不劈？”这也是传统武侠小说不可接受的叙事手法。尽管金庸后来没有接续下去，但确实表现了他在武侠小说创作中勇于探索的精神，我给这部小说比较多的加分。

《飞狐外传》其实写得并不是很好，用了很多新文艺的笔法，人物形象的塑造和情节的处理上有很多牵强的地方。比如袁紫衣为什么要救凤天南，没有特别合理的解释，大体是为让小说情节发展下去才这么写的，但之所以给这部小说比较高的分数，是因为这小说中有一个人物写得非常好，程灵素，我称之为“金庸笔下第一悲情女主角”。程灵素是金庸笔下所有女主角当中相貌最不美的一个，甚至发育都有点不好，“十六七岁，像一个十二三岁的幼女，只是一双眼睛很亮，显示她和一般的女孩子不太一样”。这个不太美的女孩子见了胡斐以后一见倾心，但胡斐不爱她，胡斐魂牵梦绕的还是袁紫衣。尽管程灵素是毒手药王的高徒，她可以算计天下所有人，但对付不了自己内心的爱，只好以付出生命的方式解脱了。程灵素很让我感动，她是这部小说中最触痛人心的一部分。

    第六名是《书剑恩仇录》。《书剑恩仇录》是金庸小说的开山之作，也是石破天惊、震动香江文坛之作。其中人物的形象刻划得很见功力，红花会英雄群像着墨不多，但各有性情，各有气派，笔法全从《水浒传》中得来。陈家洛和张无忌是一类人，比较软弱，比较接近平常人。尽管武功很高，但是内心比较柔软，不坚定，不像萧峰那么有男子汉气概，都是平常人的形象，具有普通人的弱点，我觉得这么写也很好。这是一方面，主要是在外在因素层面加分了。

说了半天，对金庸作品比较熟悉的朋友会产生一个疑问，《倚天屠龙记》排在哪了？第七名，也是金庸所有重头作品中的最后一名。为什么？由于关键性情节的破绽。与《天龙八部》相比，《倚天屠龙记》的破绽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一个破绽，张无忌的医学水平问题。我们知道，张无忌小时候被打了一记玄冥神掌，病入膏肓，无药可治。机缘巧合，被常遇春带到蝴蝶谷，请蝶谷医仙胡青牛医治，一住好几年，尽得胡青牛真传。胡青牛死后，张无忌就成为天下第一名医。但就是这样一个“名医”却两次不能判断别人的生死。第一次是六大派围攻光明顶的时候，张无忌说完全是因为成昆在里面挑拨，成昆现在已经在少林寺出家了，法号叫圆真，让圆真和他对质。少林寺的和尚不满意了，说圆真师兄已经力战圆寂。张无忌过去一看，果然是圆真躺在一堆尸体，面颊深陷，双目紧闭，用手一探，没有呼吸了。人死了，不能对质了，还得靠武力解决问题。这是第一次，但我们在小说的虚拟世界可以解释。因为成昆武功很高，可以假死，什么龟息大法等等。第二次就说不过去了。

在北极冰火岛上，张无忌四美同行，赵敏、殷离、周芷若、小昭。小昭先做波斯总教的教主走了，剩下三个美女，还有自己的义父谢逊。一天早上，发现自己一点内功也没有了，被人家下了十香软筋散之毒。再看自己身边，赵敏不知去向，周芷若受伤，殷离被人杀了，而且被毁容。张无忌痛苦异常，亲手把表妹“活埋”了。因为大家知道，殷离其实没死。殷离内功没有那么高吧？不用骗张无忌吧？这是我们读得非常不舒服的地方，说不通。

为什么出现这样的问题呢？我们也体谅金庸先生的苦衷，因为后面几十万字，矛盾都要在周芷若和赵敏之间展开。两个女孩子都是自己心爱的，本来以为赵敏恶，周芷若善，后来发现善恶颠倒，这就坚定了张无忌情感层面的选择——去跟赵敏好。只有两个人，冲突比较集中，中间夹一个殷离就很麻烦，所以只好把她处理掉了。但处理掉也会产生一个问题：如果殷离真的死了，周芷若就和自己结下大仇。报仇的话，结尾的血腥气就太重了。于是金庸只能让殷离复活，所谓“召之即来，麾之即去”。这种写法出自水平不高的武侠小说，那不奇怪，出自金庸之手，不应该。

第二个破绽，还是出现在上述事件中。周芷若杀殷离，逐赵敏，盗取倚天剑和屠龙刀的整个过程，张无忌不知道，但谢逊知道。他以耳代目，对周芷若的所作所为都清清楚楚，但他暂时不能告诉张无忌。因为这时他和张无忌都已经中毒，如果说明真相，后果不堪设想。但是药力过了，武功恢复了，已经回到大陆了，为什么还不说？想说的时候没有机会了，被人抓走了，关在少林寺的水牢里头，只好在墙上画了很多的壁画来告诉张无忌真相。还有用吗？谢逊不仅没说，在岛上还为张无忌和周芷若主婚，如果不是赵敏大闹喜堂，张无忌不就一辈子拴在那个颜若桃李、心如蛇蝎的女孩子身边了吗？之所以不说就是为了留悬念，但过分追逐悬念导致失去了基本逻辑。《倚天屠龙记》一共四册，前三册比较成功，第四册完全是失败之作，因为这些情节上的重大破绽足以影响这部作品的艺术价值，所以我把它排在长篇作品的最后。

第八名，《碧血剑》，排名较低的原因我在前文已经说过，不再重复，由它而衍生出冠军之作《鹿鼎记》则加了一点分，所以还没有排得太低。

第九名《侠客行》。这部书的位置也比较低，其原因主要是是因为构思比较陈旧。小说的发展线索就是亲生兄弟相貌相似，造成很多误会。这种写法不管是在中国小说中还是西方小说中都屡见不鲜。其次，石破天的形象和郭靖基本上如出一辙，没有什么突破。金庸的好作品每一个人物形象都是不重复的，韦小宝、令狐冲、萧峰、郭靖、杨过、胡斐都写得很漂亮，但石破天这个人没有新颖的地方。

但是，尽管此书排名很低，仍值得一看。有些问题值得关注：第一，《侠客行》作于1965年，正处在《天龙八部》、《笑傲江湖》和《鹿鼎记》之间，也就是说，《侠客行》相当于夹在三座高峰之间的一个峡谷、一条缓冲地带，这个位置很耐人寻味。这其实是我们总结一个小说家创作规律和创作历程的很好的样板。第二，由《侠客行》展开联想，我们发现在金庸最后四部作品——《笑傲江湖》、《天龙八部》、《侠客行》和《鹿鼎记》——出现了同一类型的人物形象，就是特别喜欢听别人阿谀奉承的人，狂妄自大到极点的人，别人不拍马屁心里就不舒服的人。《笑傲江湖》是东方不败和任我行，《天龙八部》是星宿老怪丁春秋，《侠客行》是雪山派的掌门白自在，到了《鹿鼎记》是神龙教的洪教主。我们注意到，出现这几个形象是有它的现实动因的。这几部书出现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到七十年代初，正是中国大陆个人崇拜达到迷狂程度的时候。金庸不仅是一个小说家，也是一个著名的报人，他在香港编《明报》，写政论，对大陆的局势非常关心，也比较清楚。小说中写到这样几个人物，写到清初的文字狱，我想这不是无意之举。

第十名《连城诀》。这部书排在第十名我感觉亏一点，小说其实写得还不错。排名低的唯一原因是完全主观的，我在前文也说过。

第十一名《白马啸西风》。《白马啸西风》这部作品排在这里是因为它和前面其他的小说没有可比性，它是一部抒情诗式的作品。我特别感兴趣的是结尾部分，李文秀知道自己和心上人无缘了，那个哈萨克小伙子必定要和别人结成连理，于是，她牵着父母留给她的那匹已经很老的白马准备回到江南。她在心里说：“我知道江南很好，水是软的，山是绿的，也有很多英俊的少年，但我就像固执的高昌国人一样，这些东西再好，那都是你们的，我都不喜欢”。这份苍凉和缠绵写得好，读下来像诗，不像小说。

    最后一部，《鸳鸯刀》。《鸳鸯刀》也是一个中篇，我给这部小说的评价就八个字“故弄玄虚，非常无聊”，其中只有一处写“夫妻刀法”还不错，但不是金庸的原创，粱羽生在《萍踪侠影》里早写过了。在这部喜剧性的小品里，大家争抢鸳鸯刀，最后一看刀上四个大字：“仁者无敌”，这简直是侮辱读者的智慧。金庸把它编入全集，我感到很奇怪。如果我是金庸，出于爱惜羽毛的考虑，应该把这部书删掉，从此以后不让它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