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四)
“《诗》曰:‘神之格思,不可度(duó)思,矧(shěn)可射(yì)思?’”
此句出自《诗经·大雅·抑》,相传为卫武公所作。周幽王昏庸残暴,宠爱褒姒,最后被来犯的西戎军队杀死在骊山。周幽王死后,其儿子宜臼被拥立为王,即周平王。
周平王二年(前770),晋文侯、郑武公、卫武公、秦襄公等以武力护送平王到洛邑,东周从此开始。其时周室衰微,诸侯坐大,平王施政不当,《诗经·王风·君子于役》《诗经·王风·扬之水》就是讽刺周平王使“君子行役无期度”,“不抚其民,而远屯戍于母家(申国)”之作。
而《诗经·大雅·抑》作者卫武公是周之元老,经历了厉王、宣王、幽王、平王四朝。厉王流放,宣王中兴,幽王覆灭,他都是目击者,平王在位时,他已八九十岁,看到自己扶持的平王品行败坏,政治黑暗,不禁忧愤不已,写下了这首诗。
题名曰“抑”,意为自律。全诗从各个角度劝诫人们内律心意,外律言行。全诗十二段,每段四至五句。此诗文学价值极高,“夙兴夜寐”“白圭之玷”“舌不可扪”“投桃报李”“耳提面命”“谆谆告诫”等成语,均出自此诗。由于全诗篇幅太长,现仅引述与本句相关的段落:
视尔友君子,辑柔尔颜,不遐有愆。
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无曰:“不显,莫予云觏。”
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
“愆(qiān)”:罪过,过失。“屋漏”:意为不惧人们从房屋的缝隙处窥探。“觏(ɡòu)”:见,遇见。“矧(shěn)”:况且。全句大意为:你们与贵族们交际时,谦虚谨慎且和颜悦色,(因为礼数周全)故没有出现明显的过失。(此句称赞处众不失宗旨。)看你独处于室内,做事无愧于神明。休道“室内光线暗,没人能把我看清”。(此句称赞慎独之德,独处室内而不失诚敬之心。)神明之内涵与功能(神奇莫测),不可思议,难以揣度,故对待神明需如射艺那样,时刻将弓拉满,全神贯注,不可有丝毫松懈与厌倦。
此诗所言之自律有外、内、密三层递进之意。首句为外自律:于处众之时,不失恭谨诚敬之宗旨。其次为内自律:室内自处,时刻慎独,言行光明磊落,如同时刻有人从墙缝处窥探那样不敢放肆。再次为密自律:如所有鬼神(往圣)那样,彰显生命之先天自律性与自觉性,当心性内涵之自律道德——良知处于觉醒之时,无需刻意,自然自发地如同将弓拉满那样全神贯注,于起心动念之际自然自发地时时反省和觉知,无有丝毫懈怠。
“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此为外自律。天下的百姓在参加聚众祭祀之时,穿上节日的盛装,如礼如仪而行祭祀,不可错乱失序,不可嬉戏轻慢。这显然是指外自律。“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此明内自律,与《诗经·大雅·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无曰:‘不显,莫予云觏’”,同义同趣。孔子接着摘引《抑》诗“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一句,以明密自律,即生命(心性)先天本有之自律性与自觉性。禅家六祖慧能大师于《坛经》中再三强调行者需持守“自性戒”和归依“自性三宝”之教导,与此诗密意相通,同理同趣也。
《中庸》的“不可度思”,与《老子》首章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与佛家(特别是般若类经典)常言的“不可思议”,以及禅家的“言语道断”,完全同理同趣。外自律是可以思维的,可以议论的;内自律也是可以思维的,可以议论的。因为它们属于后天的、累积型的、形而下的、以业识为基础的、受习气严重影响的经验智慧。但凡经验智慧都可以运用常人的感性或知性去思维、去议论、去交流,唯有般若智慧(先验智慧)——儒家曰“德性之知”,曰“不虑而知”之“良知”;道家曰“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的玄智,曰“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的无为之智——它们超出了常人的感性和知性范畴,通过常人之思维、逻辑、议论等,只能非常勉强地表达出很小一部分的内容,更大部分之内涵将被屏蔽和局限。
“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揜,如此夫。”
“揜(yǎn)”:即“掩”之异体字。《中庸》首章曰:“莫见乎隐,莫显乎微。”隐微者,深奥也,神妙也。对于那个既隐且微的道体(心性),诚是最佳的彰显之法。通过诚敬,可以迅速地将隐微幽远之心性呈现出来,发明出来。“如此夫”:就是这么简单,就是这么神奇。
何谓“诚”?诚者,无伪义,清净义,自明义和无欺义。无伪者,一切虚假、面具、虚荣、隐曲、德不配位、不劳而获等与朴实相对之物全部远离之谓也。清净者,永远不是为了诚敬而诚敬之谓也。切实认识到诚敬不是表演,与一切功名利禄无关,诚敬永远是为己之学,永远是成德之教,永远是德化人生,永远是良知之行。自明者,诚是不虑而知之良知,是不学而能之良能,是道德之自觉,是心性之本觉,是大手印、大圆满的明体之自化,是真善美之自现和假恶丑之自消。无欺者,内不自欺,外不欺人,上不欺天,下不欺物,谓之“无欺”。
“诚”于儒家,于《中庸》,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核心概念。“诚”是“诚敬”之简称:在内为诚,在外为敬。诚复分为有为诚和后天诚,以及无为诚和先天诚两类。外敬之内化,努力提撕精神恭敬对待,于起心动念之际,时时切实反思自省,此谓之有为诚和后天诚;心性本净,忠于自己,时时处于自然、自律、自明、自觉、自在、自发、自足之中而不失自己,此谓之无为诚和先天诚。
无论是先天诚还是后天诚,无论是有为诚还是无为诚,皆是即本体即工夫(修行),即工夫即本体。诚于儒家始终既包含本体义,亦包含工夫(修行)义。将“诚”作本体看,“诚”即心性之别名。心性为乾坤之体,故诚当然为乾坤之体,可曰“诚体”。诚即是本体,诚外无体,体外无诚。将“诚”作工夫看,诚即是戒,亦是定,亦是慧。诚含戒、定、慧无漏三学。
《中庸》此前主旨在阐明中庸之见地,在阐明儒家之见地,在阐明华夏上古历代圣贤之见地,但见地中含工夫,即知不离行;《中庸》此后之下半段主旨在阐明中庸之工夫(践履、修证),以“诚”为核心,但工夫中含见地,即行不离知。《中庸》之诚敬工夫,与佛家金刚.乘之巅大手印和大圆满同一层次,同一理趣,同一妙法。只是中庸之道(即“诚敬工夫”)更平实,更简易,更便于操持,成就也更为快捷而稳妥。初萌之诚,同于明点;充扩之诚,同于明体;最后天地之诚(“其大无外,其小无内”),同于子母光明会而佛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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