帆船驶过,划下一道道水波。海上除却散不尽的雾霭,还有偶然飞过的几只海鸥,一无所有。李叔同用过晚餐之后,便回船舱休息。那一晚,他睡得很沉,竟做起梦来。梦见自己回到家后,见妻子与母亲正相对垂泪,倾诉离别之殇,思念之苦。这般情景,惹得他也潸然泪下。醒来时,天空已然发亮,恍然中方知这不过是一场梦境,伸手抚摸枕巾却发现已被泪痕浇透。
不多时,海船便驶进大沽口。破防瓦砾,残垒败灶,早已不是昔日的繁华模样,他一边提着行李从塘沽登岸,一边想着不知天仙园还在不在,不知粮店后街六十号那座四合院还在不在。他顾不得休息,便赶着去坐开往天津城内的列车,却不期然列车早已开走,只得拖着重重的行李暂时在既没有门窗,亦没有床铺的客栈歇息片刻。其内的客人皆席地而坐,李叔同也便狼狈地蹲在地上等着傍晚那趟列车。
经过一番折腾,李叔同终于抵津。天仙园曾经是最为热闹的地方,如今已成一座空楼,徒留几片瓦砾。“见新人不由得我生生惊诧,好一枝春雪冻梅花。”李叔同仿佛看到杨翠喜又站在了台上,腰身依旧纤细如初,举手投足间皆是浓得化不开的欢喜。如今,戏中人已不知何处去,看戏人也无处去寻。一切都过去了,剩下的是什么呢,剩下的不过是片刻的欢愉记忆,以衬托当下的捉襟见肘。
再往前走,李叔同拐进粮店后街,四合院还在,只是那最熟悉的乌漆大门,已不是李家姓。文熙一家早已经因战事逃亡豫中,将房子抵给了旁人。祖上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基业,就这样被炮火炸成了碎片,即便捡得起一星半点,也于事无补。
二月间,天津的风依旧冰凉如骨,如锋利之刀划在脸上,生疼。然而,更疼的是心。李叔同无处可去,只得拎着行李徒步走至城东文熙的岳丈姚家。昔日津门社会名流,金石家王襄,书法家孟光慧,画家马家桐、徐士珍,诗人赵幼梅,皆是李叔同的旧时师友,听闻他回到天津,纷纷前来看望叙旧。唐代诗人司空曙说得好:“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再相逢时,景变迁,人已老,那些旧事无法说起,当下之境更添惆怅。
北方之仲春,天气乍暖还寒,一天午后竟撒下纷纷扬扬的雪。雪盖住了残破的屋瓦,盖住了颓废的庭院,盖住了堆满废墟的街道,也给李叔同的心,附上了一层冰凉。世界白茫茫一片,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好像那些战乱留下来的疼痛,已经被温柔地原谅了。
只是,雪融化以后,大地仍是满目疮痍。
求生西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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