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淡皆宜
每个人是每个人的过客,今日在月华下饮酒唱和,不知今夕何夕,明日一挥手又成为路人。飘零,不仅在版图上,亦在心灵里。年少时不知愁为何物,却一再登上层楼,将淡而轻的愁绪折叠成一首首卖弄才情的小诗。岁月渐长,领略世间风寒雨霜后,方才明白,忧愁已成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却又无法言说,不可言说。
走得太远,时常忘却当初为何出发。此时,唯有回归自我与本真,生命才有深沉的质感。
落红:春光长逝不归兮
山重水复
有人说过,世间唯一不变的是改变。曾经的大上海,歌舞升平,即便是在瑟缩的冬天,也热闹异常。如今,辛亥革命爆发,时局动荡,再加上金融危机,大上海早如雪融化之后的道路,成了一片泥浆烂污,丑陋至极。
这本是个暂时落脚的地方,李叔同却将这里当成了归宿。人与城市的缘分,从来这样让人猜不透。
雪子穿着一件紫色斜襟绸缎夹棉旗袍,站在庭院里。李叔同提着行李,走进大门,将一件羊毛呢长大衣披在她身上。所有等待的光阴,在这一刻都得到了代偿。那些不眠的夜晚,以及那些无声的眼泪,也都是值得的。纵然,他在身边,雪子依旧觉得,他是那么遥远,如同天上的星辰一样。
外面的局势,一日不如一日,人心就如风中乱飞的纸屑,惶惶然辨不清方向。那座桃花源般的城南草堂也没能幸免,许幻园的百万资产,亦如桐达李家那样,一夜之间就成了泡影,分文不剩。无奈之下,他只得将这座寄存着歌唱风雅时光的城南草堂低价卖掉,以便偿还债务。上海已没有他的寄身之处,许幻园只得前来与李叔同告别,而后北上谋求生路。
往昔,一壶热茶就是一段有诗点缀的清明日子。如今,青花瓷杯中的茶,渐渐凉却,两人仍只是一声声叹息。相聚的日子,终有尽头;从前的时光,唯能记在心里。天涯海角,愿君珍重。留下之人,也只能为对方默默祝福。
夕阳染红了流云,雾霭笼罩了整条小巷。城南草堂已在不相干之人名下,许幻园也慢慢消失在李叔同的视野里。桌几上的茶,再等不来一个知心人。
跳动的音符,片段式的旋律,在李叔同脑中断断续续地出现。他回想着从前轻狂的岁月,任手指自由地在黑白键上跳跃,那些满上又空了的酒杯,那些随心泼染的诗词,那段流洒奔放的青春时光,都在旋律中找到了归宿。李叔同一边弹,一边在琴谱上记录。雪子本想为他披上件衣服,又怕打扰了他,迈进门的一只脚又悄悄退了出去。
许久之后,旋律如水般流畅,落在之上的词也在删删改改中理顺。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一曲弹毕,泪水已打湿衣襟。相见时难别亦难,不经意间,他们像蒲公英一般,在风中,四散飘零。
生活再惨淡,也终究要过下去。除夕过后,新的一年又开始了。时局所致,李叔同已不再是伸手就能从李家钱庄拿钱的公子哥,为了支撑上海日常的开销,他也得踏踏实实干份事。故而,应好友杨白民之请,李叔同成了一名普普通通的教员,于城东女学教授国文。
昨日还是醉心于艺术的翩翩公子,今日摇身一变就成为养家糊口而奔波的教员,命运在转角处果真有让人意想不到的景致。
城东女学是一所民办学校,学生入学时不设门槛,凡有志学者,年龄、学历一概不论。最有趣的是,黄炎培亦是本校教员,其夫人王纠思则成了他的学生。黄炎培是老师,别的学生该称王纠思为黄师母,可她又是与大家坐在同一个教室里上课的学生。不仅如此,黄炎培的两个女儿还与母亲在同一个班级,彼此在称呼上很是难叫。
李叔同在这里极为清闲,不过是照着课件讲义,普及些基础知识。然而,越是闲下来,心就越空,挥之不去的忧伤随着没有方向的漂泊重重向他袭来。这份薪水微薄的工作,终究让他无法安定下来,他还是愿意做个自在洒脱的艺术家。然而,由于时局的纷乱,那种随心所欲的时光已经消逝在风中。
人生之路,向来都是婉曲崎岖的,难免给人以山重水复疑无路之感。如若停下来,眼前只会是层层叠叠的山峦,以及望不到边际的汪洋。但假若继续向前寻觅,或许会在重峦叠嶂之外,看见掩映着的柳暗花明。
他一直在等。
春分过后,风一日日暖了起来。
天空湛蓝,洁净得甚至连一丝云都没有。李叔同接到了一纸来自《太平洋报》的邀约,等待终于有了结果。他的心寄居在文艺世界里,理当用丹青水彩晕染出一场淋漓尽致的人生。《太平洋报》的主编除却他,亦有南社盟主柳亚子,诗僧苏曼殊,甚至一些并不知名的作家。旁人将其当作差事,兴趣起时便写两笔字,填一首词,权当作附庸风雅的游戏;心灰意懒时也就应付了事,索性丢开不管,也是常有的事。唯有李叔同,将这份报纸当作自己施展拳脚的领地,全神贯注投入其中。
微风斜过的午后,报社同仁时常聚在一起,饮酒唱和,赋诗填词。李叔同做完自己的事情后,便悄然离开,并不坐下来与大家高谈阔论。这种场景难免会让他想起城南草堂的时光,回忆有毒,唯有戒掉方能在余下的光阴中过得安然静好。历经太多繁华与苍凉,他越来越喜欢独处时波澜不惊的心境。
一日,《太平洋报》上刊出了李叔同自己所作的两首诗,忧伤的调子,却是平和的姿态。
收拾残红意自勤,携锄替筑百花坟。
玉钩斜畔隋家冢,一样千秋冷夕曛。
飘零何事怨春归,九十韶光花自飞。
寄语芳魂莫惆怅,美人香草好相依。
这两首《题丁慕琴绘黛玉葬花图》,让人想起了大观园中的林黛玉。蹙着眉,看着漫天的花瓣,几经飘零终落于污浊的大地之上,心中满是怨恨春归的惆怅。怜花,何尝不是自怜。大观园的林黛玉如此,置身于喧嚣之中的李叔同亦是这般。只是,李叔同心中的忧伤,更带了几许清高。那是文人冰清玉洁的理想,不甘让其落在浑浊的俗世,染上层层尘埃。他深知现实与理想的罅隙,无论如何都填不满,连接二者的桥梁,只能是晕染在白纸上的墨字,以及那美人香草般高洁的心魂。花开自有花落时,此为客观规律,李叔同无力改变。他能做的,唯有让心间纷飞的花瓣,纤尘不染。
求生西方
欢迎收听新专辑《李叔同的人生智慧》,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