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吹彻》节选
作者 刘亮程
一野的寒风吹着我一个人。似乎寒冷把其他一切都收拾掉了。现在全部地对付我。
我掖着羊皮大衣,一动不动爬在牛车里,不敢大声吆喝牛,免得让更多的寒冷发现我。从那个夜晚我懂得了隐藏温暖--在凛冽的寒风中,身体中那点温暖正一步步退守到一个隐秘的,有时连我自己都难以找到的深远处。我把这点隐深的温暖节俭地用于此后多年的爱情和生活。我的亲人们说我是个很冷的人,不是的,我把仅有的温暖全给了你们。
我曾在一个寒冷的早晨,把一个浑身结满冰霜的路人让进屋子,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那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身上带着许多个冬天的寒冷,当他坐在我的火炉旁时,炉火须臾间变得苍白。我没有问他的名字,在火炉的另一边,我感到迎面逼来的一个老人的透骨寒气。
他一句话不说。我想他的话肯定全冻硬了,得过一阵才能化开。
大约坐了半个时辰,他站起来,朝我点了一下头,开门走了。我以为他暖和过来了。
第二天下午,听人说村西边冻死了一个人。我跑过去,看见个上了年纪的人躺在路边,半边脸埋在雪中。
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人被冻死。
我不敢相信他已经死了。他的生命中肯定还深藏着一点温暖,只是我们看不见。一个人最后的微弱挣扎我们看不见;呼唤和呻吟我们听不见。
我们认为他死了。彻底地冻僵了。
他的身上怎么能留住一点点温暖呢?靠什么去留住。他的烂了几个洞、棉花露在外面的旧棉衣?底磨得快通、一边帮已经脱落的那双鞋?还有他的比多少个冬天加起来还要寒冷的心境……
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生命本身有一个冬天,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
诵读 施琰 SMG新闻主播
摄影 刘骁吉
题图 沈勤 作品
刘亮程,作家,1962年生,新疆沙湾县人。被誉为“乡村哲学家”和“20世纪中国最后的散文家”,著有诗集《晒晒黄沙梁的太阳》,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在新疆》,长篇小说《凿空》等。
施琰:刘亮程的文字透着绝望,这是优秀码字人最终的共通性,他用细腻的白描,看似清淡,却决绝冷酷地告诉看官:人生终究是悲剧,季节有交替,寒冬过后有阳春;而人生的终点,只有死亡。
真相总是如此残酷。
一段在寒冬完成的思考,即便烤着炉火,也挡不住门缝里钻进凛冽如刀的冷。
我的讲述只是节选,所以这份冷,只感受到冰冻三尺。而刘亮程要表达的冷,何止三尺!何止三千尺!!
原文中,从不相识的老人、到稍有亲情牵绊的姑妈、再到自己血脉相连的母亲… 他们殊途同归,尽头,都是生命终结的透心寒冷。
“一个人老的时候,是那么渴望春天来临。尽管春天来了她没有一片要抽芽的叶子,没有半瓣要开放的花朵。春天只是来到大地上,来到别人的生命中。但她还是渴望春天,她害怕寒冷。”
生而为人,内里终究需要些热度,才具有向死而生的勇气,用以抵御人生的凄风苦雨。不是人人都有机会经历大苦难大变革,又能够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而后发出:“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豪言。
所以,不管上帝会不会发笑,抬头看着星空,问一问:“我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总还是必要的!
彻骨寒夜,只要愿意寻找,内在总有微光!发现它,即便立时告别,嘴角也该会微微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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