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小说六篇精讲》08.《阿Q正传》上

时间回到1939年10月，我们从这里讲起。   

许广平写了一篇纪念鲁迅先生逝世三周年的文章，她说鲁迅一生中最奢华的生活，就是坐汽车和看电影。大先生在人生最后的十年看了140部影片，许广平先生回忆，鲁迅不仅爱看电影，而且每次座位都要买最高价的。这个电影院的票价不一样的，好的座位更贵一点，VIP。那鲁迅的观点是，看电影要高高兴兴，不是去寻不痛快，如果做到看不清楚的远角落里，倒不如不去了。

在当时，鲁迅夫妇是晚上等到海婴睡着了，家里没有人来，他们就叫一辆汽车到影院去看电影，而且希望不要被别人认出来。有的时候他也会喊上好朋友一起观影。为什么说起这一段，和我接下来要讲的这篇小说有关，《阿Q正传》。

1930年就有人上门找鲁迅先生，想把《阿Q正传》搬上银幕，然后遭到鲁迅先生的严厉拒绝。他把看电影做为一种娱乐，但他并不认为娱乐就应该浅薄庸俗，单纯博人一笑。他会说：“把《阿Q正传》改编成电影，就会只剩滑稽而供人一笑，颇亦无聊，不如不做也。” 后来到了1981年，当然我们休想再见到鲁迅先生了，《阿Q正传》还是被拍成了电影，上海电影制片厂改编了这部片子，阿Q的扮演者就是严顺开老师。他塑造了史上最经典的阿Q形象，也获得了第六届大众电影百花奖的最佳男主角。

《阿Q正传》是鲁迅最有名的小说，我之前讲《狂人日记》，就一边讲一边想好难讲，因为它在思想上非常重要，但其实不那么有意思，就是比较压抑。但是从文学上来讲，《阿Q正传》是更重要的作品。

莫言曾经说过，说我愿意用我全部作品换鲁迅的一个短篇小说，如果能写出一部类似《阿Q正传》那样的，在中国文学史上地位的中篇，我会愿意把我所有的小说都不要了。这样说也很可爱。我们今天就来细读《阿Q正传》。

首先阿Q是什么人。他活着的时候，人人都叫他阿Quei，他不念阿Q，是Quei。死了以后并没有一个人在叫阿Quei了。这个名字有几个解释，阿Q是不符合鲁迅原意的，按照鲁迅原来的意思，小说的前言里说了，说这个人可能是生在中秋节，说桂花的桂，就Quei。也不知道他的哥哥是不是叫阿富，所以就变成阿贵，宝贵，富贵的贵。因为搞不清楚是哪个亏，只好用拼音的第一个字母Q来概括他。

我们现在就知道了《阿Q正传》，那周作人另外有一个解释，他说鲁迅本来就是要用这个Q，为什么呢？你可能没想到，他是像画画一样的，说明你把这个Q字画在纸上，就好像觉得这是一个圆圆的脑袋，旁边有个小辫子，好好玩。

鲁迅不是写国民性吗，国民性是怎么样的？麻木的吃瓜群众，人血馒头，没有同情心，国民性就是Q这样，圆圆一张脸，没有嘴，没有眼睛，没有鼻子。那个尾巴，就是清代遗留下来的辫子，所以这个Q，代表着一张麻木的国民的脸，留了一个辫子，一个过时的耻辱的人，是不是挺好玩儿的？

那一个连姓名都无从考证的人，鲁迅先生为什么要为他立传呢？阿Q的故事就是最好的答案。 阿Q没有家，也没有固定工作，他就是给人家做短工。有事的时候，别人就想起他了，没事了，阿Q就像不存在一样。这样一个存在感极低的人，由于有一个老头称赞过他：“阿Q真能做。”又由于他进过城，在当时，进城那是一件大事儿，也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儿，说明你有本事走出去，见过世面。就这两样，阿Q便觉得自己是个完人了。

首先他好胜，然后他很自信，但这个人唯独有一点，他的头皮上长了几个癞痢疮疤，这就成了他自以为唯一的缺点。事实上，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一出场就被人打了，村里的闲人就撩他，然后终至于打。阿Q在形式上是打败了，被人揪住黄辫子，在墙壁上嘣嘣嘣，碰了几个响头，这个闲人才心满意足，得胜地就走了。阿Q站了一刻，他怎么办呢？一个鼻青脸肿的被欺负了的人，心里想的是，“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于是他也心满意足得胜地走了。

这是什么？就是我们非常熟悉的精神胜利法，也是阿Q的第一个关键词。阿Q大概觉得儿子打老子，这可是天打雷劈的事情，坏人自有天收，就让他打吧。所以精神胜利法从一开始就和屈辱有关，人受了委屈，被人侮辱，怎么办呢？你打不过人家，无力反抗，就会换一个角度，或者虚拟一个事实，让自己获得平衡。我给自己找个说法，找个借口。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很多事都要靠着这样的精神胜利法来维持，所以这不是阿Q一个人的事儿。当然也有人不喜欢这种方法，他就反抗。郭德纲有一次说相声，就说：“不要劝人大度，劝人大度的人，劈你的雷正在来的路上。”其实就是在讲，你不要玩那个精神胜利法。

但回到阿Q的故事里，大家都知道，原来他只要挨打了，就会有一套精神上的胜利法，说儿子打老子，那就更喜欢跟他开玩笑了。所以那个闲人就又把他抓住，嘣嘣嘣又打一顿，然后说： “阿Q，这可不是儿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你自己说：人打畜生！” 然后阿Q就两只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辫根，歪着头说： “打虫豸，好不好？我是虫豸，你还不放吗？” 你们去看那个电影，严顺开老师演这一段真是演得好，他就有一种可怜的、讨好的、笑嘻嘻的神情，抓着自己的小辫子，兴高采烈地说，你看我就是那个，我连畜生都不如，我就是一个小小的虫子，一下就碾死了，你还不放过我吗？

虽然已经自轻自贱到这个地步，闲人也并不放过，依旧在就近什么地方给他碰了五六个响头，这才心满意足地得胜地走了。他以为 阿Q这回可遭了瘟，鲁迅先生怎么写呢？ 然而不到十秒钟，阿Q也心满意足地得胜地走了。他觉得他是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除了“自轻自贱”不算以外，剩下的就是“第一个”，状元不也是“第一个”吗？“你算是什么东西”呢？！

这是精神胜利法又往上走了一个层次，再往后演变，还有极致表现。同时也可以看出阿Q所受的屈辱在一次一次升级。那阿Q又一次被打了，怎么办呢？他就擎起右手，用力地在自己脸上接连打了两个嘴巴，干吗打自己？热辣辣地有些痛，鲁迅先生说：“打完之后便心平气和起来，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另一个自己，不久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别人一般，虽然还有些热辣辣，但心满意足地得胜地躺下了。”这个人是可以分裂的，他自己打自己，就把被打的想成是刚才欺负我的那个人，所以心满意足。

那阿Q的精神胜利法有很大的坏处，就是他不承认失败。所以一个人从来不失败，他就没有办法真正地去改变，去获得更好的成长，获得胜利。但也得承认它有好处，就是碰到了再大的难处，有一句老话说没有过不去的坎，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就是支撑阿Q往前走的最重要的力量。

所以他是那么喜欢用精神胜利法，他在任何时候都要想尽办法让自己占上风，事实上他并没有，他一直是弱者。可是他就用这种精神胜利法，一次一次地虚拟出一个情景，好像活在一个二次元里，活在元宇宙里，说我是一个强者。

好了，又一次，他和一个叫王胡的人比谁身上的虱子多。有一年的春天，他醉醺醺地在街上走，在墙根的阳光下，看见王胡在那里赤着膊捉虱子，他忽然觉得身上也痒起来了。鲁迅的文字还是美的，然后阿Q就脱下破夹袄来，翻检了一回，不知道是因为新洗还是因为粗心，许多功夫只捉到三四个。他看到王胡却是一个又一个，两个又三个，放在嘴里哔哔啵啵地响。咬虱子也不知道是什么习俗，动物园那个猴子经常就是捉虱子，然后吃进去。

阿Q最初是失望，后来却不平了，看不上眼的王胡尚且那么多，自己到反这样少，这是怎样的大失体统的事。他很想寻一两个大的，然而竟没有，好容易才捉到一个中的，恨恨地塞在后嘴唇里，狠命咬，劈的一声，又不及王胡响。

你看，人到了这个地步，真是什么都要比，这么荒唐。然后两个人就吵架了，就打起来。可是跟之前闲人还不一样，阿Q是看不上王胡的，可是他偏偏也没打赢，他又输给了王胡。那这一下，这是两个泼皮无赖碰到了一起，阿Q的精神胜利法就不管用了，所以这就成了阿Q平生第一件的屈辱。

读到这儿，你有没有觉得中间有一些场景还挺搞笑的对吧，《阿Q正传》最初就是一个搞笑的小说。

当年北京有一份报刊叫作《晨报副刊》，编辑是孙伏园，开了一个专栏叫《开心话》，就约鲁迅写稿子，鲁迅就真的写了。《阿Q正传》的开始就是《开心话》，让人笑的。当时报纸是连载，鲁迅就写一段发一段，连载两次之后，这个编辑孙伏园就看出这个小说是有严肃性的，它可不是个笑话，所以报纸就迁就作家，那就把《阿Q正传》的连载，从这个《开心话》里拿出来，放到了文艺版。

所以《阿Q正传》刚开始是喜剧，到后来是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