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节选
作者 张定浩
草原时常会忽然下起雨来
而远处山坡明亮
白雪照旧压住黑色的山
白桦叶子如古钱币洒满山谷
早晨湖面上有深深的雾
一些树慢慢长成石头
这些时刻都使我想起你
这些不朽的时刻
都被你的不在所洞穿
使我恍惚
又教我平静
你蜷缩在黑暗中 而我
斜靠另一处黑暗
那些过去未来的你和我
能否理解此刻
正从你眼中缓缓涌出的
泪水 正刺破我沉默的外衣
我曾以为是
无所不能的沉默
我必须开口
听虚空中自己的声音
用言语衔取碎石将你填满
我们都深深懂得
那被火海包围的人
不过是想点起生命的火炬
我们终于坐在午后明亮的山脊
看收藏冰雪与风的松涛
以及迎面走来的太阳
这太阳穿过我们
把我们的影子刻于白雪
等到春天就融入泥土
到时候我们就下山
去危险的湖面行走
再找一个温暖的地方唱歌
诵读 雷小雪 SMG新闻主播
摄影 徐晓
题图 Artyom Chebokha
张定浩,诗人,青年文学评论家,《上海文化》杂志副主编。著有文学评论集《批评与准备》、《既见君子:过去时代的诗与人》、《爱欲与哀矜》、《职业的和业余的小说家》等,以及诗集《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
雷小雪:刚开始拿到《山中》的时候觉得它很平淡,后来却被震动了。
诗的开始是一幕平静的写意图,草原、山坡、白雪……叠现的画面中,诗人走进一个山中,一个人看着早晨起雾的湖面、山谷里的落叶。不经意间,一句“这些时刻都使我想起你”让人突然开始心酸。接下来,我们看到黑暗中凝视的两个人。黑暗中,诗人看着对方在哭,想抱又不敢抱,想上去又不能上去,想说不能说,想沉默又不能沉默。“正从你眼中缓缓涌出的泪水,正刺破我沉默的外衣,我曾以为是无所不能的沉默。”不沉默又能说些什么呢?“那些过去未来的你和我,能否理解此刻?”独独没提现在,是因为现在已无法分辨理解眼前的情?还是因为生命轮回,谁也说不清过去、现在、未来的牵连将何起何终?读到这里感觉内心灼烧,心中竟然有那么多的伤心欲绝、欲说还休。可是,太阳照常升起,天亮后“我们终于坐在午后明亮的山脊,看收藏冰雪与风的松涛”要下山了,一切能回归平静吗?若能,为何还要“去危险的湖面行走,再找一个温暖的地方唱歌”?诗人在“唱歌”一词后面划上了句号。读完这最后一句,让人若有所思、若有所失……
感谢机缘巧合,让我在之后定浩老师的新书发布会上,可以就这首诗向他提问。我问他“一般的人处理这样的情感时,会把自己藏起来,可是你作为一个诗人,选择把它写下来,你是否意识到它会成为你生命中的一个记号,你忘不掉的,这个东西可怕吗?”他说:“对我来讲有时候写诗跟写小说一样,它会经过一个回忆的过滤,它其实都是写很久以前的事情,但是会把后来的时间叠加过去。我觉得我写的都是一个实录性的东西,我写下来的都是我看见的。比如我到新疆,看到几千年的树变成了化石,摸上去树皮已经是玉的感觉了,这就是一个实录,在不同情况下你看到的一些东西最后是你沉淀下来的,你还记得的东西,最后把它们组合在一起。至于“危险的湖面”,你会看到北方冬天结成薄冰的湖面很危险,它是一个实际上存在的东西,但是我希望赋予这些实际上存在的东西,另外一层意思。所有的描述,都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实和比喻之间,比喻不是抽象的比喻,事实也不是呆板的事实。”“那为什么要唱歌?”“因为我确实唱歌了。”“可是你放下了吗?我不是单纯地指感情。所有人生的经历,光荣与伟大,失败与沮丧。很多年后再回头看,尤其看自己作品的时候,是不是就感觉超越了?”今天再看我的这个提问,其实是过于具象。对于一种情感、一段人生经历,在作家的眼中其实并非是那么写实的一种或一段。那天定浩老师的回答是“我不敢称自己是艺术家,所有艺术家所谓的可怕之处在于他心中承受着很多种情感,很多种不同的情感可以同时存在于他心里面,不是说只有这一刻,他可以把很多东西兼容包在一起,甚至对很多人的感情可以并包在一起,他同时接受所有的东西,同时消化和理解他们。在他生命中曾经发生的东西,和历史上所有读过的东西,所有历史上曾经有过的文明,对他有影响的东西,同时性地存在。”
到今天,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此刻,我才恍然大悟,看起来提问那么多的我,其实却是一个回答者,作者才是真正的提问者。就像定浩说的“写作是要解决写作者自己的问题”,而读者对一首诗的感受和提问,其实是在对自己提问,在解决自己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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