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梅读书 | 王安忆《我终究不忍把顾城想得太坏》(二)

2023-07-12 21:42:0012:16 394
声音简介

       

生活突然间敞开了,什么都可以试一试,试不成再来。具体到每一人每一事,且又是漂泊不定。在香港,正逢邓友梅叔叔,时任中国作家协会外联部主任,率代表团访港,汪曾祺老从美国爱荷华写作计划经港回国,还有访学的许子东、开会的吴亮、顾城夫妇、我,全中途加盟,纳入代表团成员,参加活动。倘没有记错,代表团的任务是为刚成立的中国作协基金会化缘,接触面很广泛,政界商界、左派右派、官方私交,我们这边的作家色彩越丰富越好,也是时代开放,颇有海纳百川的气势。团长很慷慨地给我们这些临时团员发放零用钱,虽然不多,可那时外汇紧张,大家的口袋都很瘪,自然非常欢迎。在我们,不过是些闲资,用来玩耍,于顾城却有生计之补。不是亲眼看见,而是听朋友描绘,顾城向团长请求:再给一点吧!好像纠缠大人的小孩子。

        一直保留一张夜游太平山的照片,闪光灯照亮人们的脸,背景却模糊了,绰约几点灯火,倒是显出香港的蛮荒,从大家吹乱的头发里,看见狂劲的风和兴奋的心情。顾城戴着他那顶牧羊人的帽子,烟囱似的,很可能是从穿旧的牛仔裤裁下的一截裤腿,从此成为他的标志。帽子底下的脸,当然不会是母亲印象中,小身子很软的男孩,而是长大的,还将继续长大,可是终于没有长老,在长老之前,就被他自己叫停了,此时正在中途,经历着和积累着生活的,一张脸!如果不发生后来的事情,就什么预兆没有,可是现在,布满了预兆。仿佛彼得.潘,又仿佛《铁皮鼓》里的那个不愿意长大的孩子。到处都是,而且从古至今,几乎是一种普遍的愿望,及早知道人世的艰困,拒绝进入。生存本就是一桩为难事,明明知道不可躲避终结,一日一日逼近,快也不好,慢呢?谁又想阻滞而不取进,所以也不好;没希望不行,有希望又能希望什么?暂且不说这与生俱来的虚无,就是眼前手边的现实,如我们这一代人身陷的种种分裂和变局,已足够让人不知所措——顾城选择出国,是为从现实中抽离,岂不知抽离出具体的处境,却置身在一个全局性意义的茫然中,无论何种背景身份都脱逃不出的。抽离出个体的遭际,与大茫然裸身相向,甚至更加不堪。从某种程度说,现实是困局,也是掩体,它多少遮蔽了虚无的深渊。我想,顾城他其实早已窥视玄机,那就是“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他睁着一双黑眼睛,东走走,西走走。有时在酒店,有时在大学宿舍楼,有时在计划项目提供的公寓,还有时寄居在朋友家中……在一个诗人忧郁的感受里,这动荡生活本身和隐喻着的,必将得到两种方式的处理,一种是现实的,另一种是意境的,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如何平衡?抑或停留在心理上,终至安全;抑或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不幸而挑战命运。

        后来,听说他们定居在新西兰的激流岛上。这一个落脚之地,倘不是以那样惨烈的事故为结局,将会是美丽的童话,特别适合一个戴着牧羊人帽子的黑眼睛的彼得.潘,可童话中途夭折,令人扼腕,同时又觉得天注定,事情在开始的时候就潜藏危机。这个岛屿不知怎么,让我总觉得有一些不自然,似乎并非从实际需要出发,更像出于刻意,刻意制造一种人生,准确地说,是一种模型。所以,不免带有虚拟的性质,沙上城堡怎么抵得住坚硬的生活。

        1992年初夏,我到柏林文学社做讲演,顾城和谢烨正在柏林“作家之家”一年期的计划里,那几日去荷兰鹿特丹参加诗歌节,回来的当晚,由一群大陆留学生带路到我住处玩。房间没有多余的椅子,大家便席地坐成一个圈,好像小朋友做游戏,气氛很轻松。当问起他们在激流岛上的情形,我深记得谢烨一句话,她说:在现代社会企图过原始的生活,是很奢侈的!从天命的观念看,谢烨就是造物赠给顾城的一份礼物,那么美好,聪慧,足以抗衡的想象力,还有超人的意志恒心。对付天才,也是需要天分的。可这个不肯长大的孩子,任性到我的就是我的,宁愿毁掉也不能让,就这么,将谢烨带走了。许多诗人,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还有,都落入顾城的结局,简直可说是哲学的窠臼,唯有这一个,还饶上一个,这就有些离开本意,无论是旧论还是新说,都不在诗歌的共和精神,而是强权和暴力。

        然而,我终究不忍想顾城想得太坏,我宁可以为这是蛮横的耍性子,只不过,这一回耍大发了,走得太远,背叛了初衷。

        回到那一晚上,谢烨说出那句深明事理的话,却并不意味着她反对选择激流岛。倘若我们提出一点质疑,比如关于他们的儿子木耳,顾城有意将其隔绝于文明世界,后来,也可能就在当时已经证明,只是不愿承认,这不过是一种概念化的理想,完全可能止步于实践—讨论中,谢烨是站到顾城的立场,旗帜相当鲜明。于是,又让人觉得,虽然谢烨认识到做起来困难,但同时也有成就感,为他们在岛上的生活骄傲。

        当事人均不在场了,我们必须慎重对待每一点细节。所有的细节都是凌乱破碎的片段,在反复转述中组织成各式版本,越来越接近八卦,真相先是在喧哗,后在寂寞中淡薄下去。也许事情很简单,最明智的办法是不做推测,也不下判断,保持对亡者的尊敬。

那个让顾城感到累赘的身子早已摆脱,谢烨也是属这累赘的身子里面的物质一种吗?长期的共同生活,也许真会混淆边界,分不清你我。这累赘脱去,仿佛蝉蜕,生命的外壳,唯一可证明曾经有过呼吸。那透明、薄脆、纤巧,仔细看就看出排序有致的纹理,有些像诗呢,顾城的诗,没有坠人地活着,如此轻盈,吹一口气,就能飞上天。

        还是在那个柏林的初夏,我去“作家之家”找顾城和谢烨。

        说实话,他们的故事迷住了我,那时候我也年轻,也感到现实的累赘,只是没有魄力和能耐抽身,还因为——这才是决定因素,将我们与他们分为两类物种,那就是常态性的欲望,因此,无论他们的故事如何吸引人,我们也只是隔岸观火。香港《明报》月刊约我撰稿人物特写,我想好了,就写顾城,后来文章的名字就叫《岛上的顾城》。我至今也没有去过那个岛,所有的认识都来自传说,即便是顾城自己的讲述,如今不也变成传说之一?我沿着大街拐入小街,无论大街小街,全是鲜花盛开,阳光明媚。电车铛铛驶过,被我问路的夫人建议我搭乘两站电车,可我宁愿走路。走在远离家乡的美景里,有种恍惚,仿佛走在奇迹里,不可思议,且又得意。若多年以后,我再来到柏林,不知季候原因,还是年岁使心境改变,这城市褪色得厉害,它甚至是灰暗的。


用户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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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眼探长

很棒

冬梅读书 回复 @猫眼探长

谢谢探长

晚安故事张老师

唉唉,在感情中被惯坏了的诗人顾城~

冬梅读书 回复 @晚安故事张老师

最喜欢的两个诗人,一个是顾城一个是海子,结果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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