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岛屿(2)

2023-07-18 17:37:3812:00 25
声音简介
这一天晚上医生再次来为母亲注射吗啡,对我们而言,不让她再受痛苦折磨是最重要的。几天来医生用吗啡减轻她的疼痛,刚开始是很轻的剂量——10毫克,然而对一个已经快被癌症啃噬殆尽的病人,10毫克有什么作用?有时候我相信母亲就算在临终之前还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好像不用最强的药剂、最高的剂量也没关系。她临终的那几天,每天的用药量不会超过30毫克。根据医生的说法,这是同样情况下的普通病人用量的1/4。直到人生的最后几个小时,母亲仍旧是个坚毅、能忍耐的人。她默默地承受了痛苦,没有任何抱怨。
在母亲输液的一个小时中,我们和医生讨论了她的状况。因为止痛药和退烧药的作用她终于睡着了。“现在她的身体发生了一些变化。”医生说。肿瘤穿透引发败血症,也许是器官衰竭的第一个征兆。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肝脏和胰脏,肿瘤在癌症的关键诊断结果出来之前就已经穿透肠子,两个星期的人工营养补给虽然把洞补好,肠子的洞消失了,但是癌症依然存在。我们最后只希望她能够回到家,在家里略微休养,这样的希望只维持了五天,且早已耗尽。
母亲静静睡在床上,然而我感觉到她的身体里正在进行一场战争,组织对组织、器官对器官的肉搏战。我猜测医生不会这样说,但是癌症晚期应该就是类似的情况吧。
在这时候,不确定性是最难承受的负担:接下来会出现什么状况?还会持续多久?能够让她没有痛苦吗?这些问题不断围绕着我们,没有人知道答案,我的父亲、姐姐、女友甚至医生都不知道,但是医生能够描述医学上所知的。“在这种情况下,人的身体支撑不了太久。”医生最后这么说,当时我们都坐在客厅里。一片沉默之后,我父亲静静地说:“不会太久了。”
“我们要如何谈论死亡?”这同样是个棘手的问题,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我还是无法回答。那年我母亲在9月19日获知癌症的诊断结果,当天下午医院的医生确诊后,也让我母亲知道了。“您得的是胰腺癌,无法开刀治疗,这是绝症。”主治医生宣布。这就是医生宣布病情时肯定的声调,他认为应该让病人知道真相。
那一天,母亲流了很多泪,与我父亲和我姐姐一起时,当然也自己一个人哭。我确定她完全了解医生说的话,也知道那些话的意义。之后她就再也没提起这件事,她不愿意,也许为了她自己,更可能是为了我父亲,为了她的孩子——我姐姐和我着想。在那天晚上我没有和她通电话。
我从学生时代就认识的家庭医生发了短信给我,请我回她电话,说有关我母亲的病情。当时我刚完成一场成功的演讲,正和女友坐在瑞士洛桑的街头咖啡馆喝咖啡,那一天阳光灿烂天气暖和,不像是接到这种消息的日子。我坐在咖啡馆和医生通电话,她毫不隐瞒但是谨慎并善解人意地对我说明情况,我没有多问,我根本无法开口。“还有多长时间?”我问了一次。“我不知道。”医生说,“也许一年,也许三个月。”那一刻我想到的是圣诞节,大约再过三个月就要过节,我完全无法相信也不能想象,圣诞节的时候母亲可能就不在人世了。
那一天下午我打了几通电话,当我开始一步一步理解医生的话时,我痛哭,完全不知所措。我打电话给在医院陪伴母亲的姐姐,打电话给晚上回到家的父亲,他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关联的句子,我没有像平常一样打电话给母亲——自从母亲住院之后,只要我没办法到医院看她,我就会天天打电话给她。
我没有打电话给她,因为她不希望。她请父亲告诉我,希望我隔天再打,她太累没办法接电话,而且她会哭,这让她受不了。她当然会哭,她当然很累,她听到的是可怕的消息,现在她必须面对自己的生命终点。如果她对着我们把自己的痛苦大声哭出来,向我们求助,那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是我母亲没有这么做,她接受了诊断结果,就好像接受了可怕但是无法避免的命运,之后她在我们面前绝口不提。
母亲过世的前一夜我做了一个清晰的梦,它有两部分。在梦的第一部分我伫立街头,看见一辆很长的黑色轿车缓缓驶近,当车子像慢动作镜头从我面前滑过时,我认出坐在后座一个好朋友的脸。她看着我,没有招手,而且面无表情,当车子在街上慢慢驶过时,她只是注视着我,直到车子从我的视野中消失。她仿佛要对我说:“你看这里,我不是也被接走了吗?”
我的好朋友伊莉丝在圣灵降临节时自杀了,距离我做那个梦有六个月,她的死一直盘桓在我脑海里。为什么一个39岁的人要自杀?为什么选择注射毒品自杀?一个人怎么能够多年来为了自己的死几乎是愉快地做着准备?“我要在心情真正好的时候才死,现在我的心情真的很好。”她在遗书里这么写道。
几个星期之后,我们几个好朋友一起在荷兰帮她举行了葬礼。她在遗嘱中写下遗愿,希望她的骨灰能撒在海上。在德国碍于官方的限制,她最后的愿望无法实现,海葬必须遵守德国的既定法规,不能按照死者的愿望,因此她的骨灰不能撒在海上,只能装在特制的骨灰坛里沉入特定的海湾。政府不希望有特例或是有人与众不同,在德国即便是死亡也被“照顾得很周到”,因此,如果要完成死者的遗愿,我们必须离开这个国家。
伊莉丝的男友希望能实现她的愿望,因此她在荷兰火化。为了将她的骨灰撒在海上,我们在八月的一个星期天搭船出海。那是一个不像八月天的寒冷日子,而且风很大,船上机油的气味夹带着一点儿鱼腥味。事前我已经有预感,这一天我必须克服两个挑战,一是在海上和一位挚友作最后的道别,一是忍受晕船。
我和一位好友从科隆前往荷兰,出发后不久我们在一家药店前停下来,因为想到上船后还有大浪,我的胃已经开始翻搅,我想买咀嚼时可以抑制反胃的口香糖,可惜刚好卖完,我只好买药片。“您为什么需要这个?”女药剂师透过门上的对话窗口问。“我现在要到荷兰参加一场海葬仪式。”我回答。我猜想她大概以为我开了一个很差劲的笑话,好为自己的酒瘾找借口,我推测那一天早上我看起来大概也像喝了酒的。
我们乘坐的那艘船太大,大到可以在上面一起跳个惜别轮舞。每个人各自站在偌大的空荡荡的轮船的一角,仿佛唯有如此才能保持大船的平衡似的。其中一个女性朋友把骨灰坛、两张伊莉丝的照片还有一些鲜花放在船头,船开了大约20分钟之后,船长把船停住。
我已经吞了一颗旅行药锭,真的就叫作旅行药锭,也适合这最后的旅程。当我试着在摇晃的甲板上保持平衡时,脑子里一直想着那颗药。我觉得好像还有残余物卡在食道里,但也有可能是悲伤哽在喉咙的感觉。在这种情况下要抑制想吐的感觉也只有靠药锭了。然而为什么没有抑制悲伤的口香糖?没有止泪的眼药水?
整个情况有些超现实,再添上一笔的是,我还学到了如何打开一个密封的骨灰坛:用螺丝起子。一个女友打开盖子之后,我们在船舷栏杆前围成一圈,每个人轮流拿着骨灰坛,取出一小部分骨灰撒向大海。风很大,骨灰立即飘向四面八方,落在我们的头发、衣服还有眼睛里。仿佛伊莉丝不想放开我们,仿佛她在最后一刻又改变了主意,她的骨灰紧紧抓住我们。最后响起三声船舶号角,船在伊莉丝的骨灰与大海结合的地方绕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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