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岛屿（3）_写给我的生活的信_免费在线阅读收听下载

对我而言这是很难面对的情况，我在寻找一个此后可以与伊莉丝有所联结的地方，但是这个地方根本不存在。骨灰很快消散在浩瀚的大海中，只剩下几枝花漂浮海面上，不久之后就再也看不清了。这一刻，天空云开雾散，近乎白色的阳光射入海中，正巧落在拍向船舷的长浪上。我看着浪涛，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伊莉丝幻化成这股波浪，而在上头飞舞的小浪花正是她微笑着看着我们。我想象着骨灰已经和水融为一体了。
这一切帮助我建构自己的感受和想法，尤其是留下了鲜明的感觉：在这一刻有一个人就这样消失了。活了39年，她就这样化成灰烬消失在大海里。我们这些在一个八月天一起搭船出海的朋友，其中有些人认识伊莉丝几年，有些人和她在一起度过了很长的时光。现在，我们坐在海滩上一间丑陋的小咖啡馆里，所有人沉默不语，直到有一个人说：“大家现在为伊莉丝干一杯伏特加。”不记得是谁说的，从前一起出去时伊莉丝总是喝伏特加，这是我们寻找与她的联结时最后的无可奈何的尝试。
我至今无法理解她的死，在情感上我还找不到可以安放的位置。不久前的星期天晚上，我看了德国电视剧《犯罪现场》，这次轮到“明斯特市系列”，剧中梅希蒂尔德·格罗斯曼（Mechthild Grossmann）扮演检察官。她沙哑的声音曾在皮娜·鲍施（Pina Bausch）的舞蹈表演中让我印象深刻。这是她第一次在《犯罪现场》演出，我立刻抓起手机。“梅希蒂尔德·格罗斯曼太厉害了！”我写下短信想要发给伊莉丝，伊莉丝已经走了快三年，她的号码我还保留着，我没办法删除。或许我就是不愿相信自己已没有必要保留她的号码，如果我拨打这个号码，或许有人接，但绝对不会是伊莉丝。
在母亲过世的前一夜，我梦见伊莉丝坐在长长的黑色轿车中，那是我母亲也快走了的预兆。我还梦见伊莉丝被接到一个让我确定她已死去的地方。
第二部分的梦非常短，我手上拿着一本巨大的旧书，裁切的侧边烫金，上面有两个熠熠生辉的大字——“生命”。突然书从我手中滑落，书页纷纷飞散，字也随之分崩瓦解，就在这时我满身大汗被吓醒。
母亲是在周五到周六的夜里两点三十九分过世的，那天晚上我和父亲共进晚餐，而且谈了很久，我们的泪水几乎已经干涸。与母亲的离别从四星期前就开始了，然而每天我们为了一些小小的进步（有时是一大步），依旧抱着一丝希望。现在希望到了尽头。
除了在电视电影中，我还没有真正见过死去的人。当我听到关于远亲或其他人过世的事时，我觉得阴森恐怖，比如父亲、母亲或女儿的遗体安放在客厅里，让所有亲朋好友都来见最后一面。
在我母亲身上我并没有这种感觉。我和之前几天一样坐在她的床边，同样抚摸她的手，心里在想：她是否还能感觉到，她是否正飘浮在床的上方观看着这一幕？我在很多书上读到濒死的经验报告，那些人徘徊在生死之间，然后又被召了回来。
我母亲没有被召回，她终究跨过通往死亡的门槛，我看了她很久很久，一再地想：现在她已经脱离肉体的折磨与各种痛苦了。我想这时刻对我而言如同受到了极度惊吓时的状态，不是因为可怕的死亡现在降临了，而是因为就在此时此刻，几星期来的极度紧绷得到疏解。我也因为察觉到当下自己承受得住这打击而松了一口气。我办得到，父亲和姐姐也同样办得到，不管用什么方式。
死亡早已被我们的社会驱逐，哀伤是不允许公开的。在哀伤中，我们三人有相同的身体姿态，低垂着头，手臂紧紧环抱住自己的身体，仿佛一再想将涌出的悲伤按回身体内，阻断它往外抒发的道路。
某些时候我在自己身上发现，悲伤之所以被驱逐压抑，因为那是弱者的标记，悲伤的人允许自己被视为脆弱的，他们没办法在生命的每一时刻保有定义自我的最高主权，也因此无法散发出自信的光彩。
我在某一刻也赫然察觉，我不自觉地一再问着自己，我的悲伤究竟是因为我母亲还是因为我自己？我是真的为至亲的死悲伤呢，还是根本就只是为我自己？因为我哀悼自己失去了什么。“自我同情的疑问”，一如琼·迪迪翁（Joan Didion）在她的书里对于丈夫的死以及女儿的重病所描写的。这样的想法让我对自己感到愤怒，不是因为我相信自己的悲伤确实很自私，而是因为我竟然以这种方式思考这件事。在有深刻的情绪感受的那一刻，如果我们认为社会对此感受的许可比感受本身更加重要，那么我们是否是对环境过分低头了？
我们如何能排除自身关联而仍感到悲伤？我相信根本没有其他方式。人不可能跳脱自己，把自己当作第三者来进行观察，以确认自身的悲伤是否得以客观化。这有什么好处？我们好像被自己关在一个黑盒子里，而其他人也同样是在他们的黑盒子里来观察我们的一切。我们所能做的是，尝试透过每次的观察来互相理解。然而我们在这理解的过程中所互相理解的，也只是我们自己的感受。我永远不可能知道我父亲真正的感觉，我只能观察到他显露出来的感觉，反之亦然。
不过知道自己不是孤身一人处于这种情况，有时是很有帮助的。终究我们会认为能理解对方的感受，虽然我们感觉到的还是只有自己。悲伤就像很多其他的感受与知觉一样，是一个建构的过程，所以也根本不可能有自我同情。每种形式的同情也是自我同情，不管针对谁、关于什么事。因此每种形式的悲伤及其表现方式都是正确、合宜、被许可的。没有所谓的自我同情，只有主观的真实感受的一刻。
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我曾经好几次批评她，认为她对人类的欠缺了解不够、对我的感觉太冷漠。我们起了争执，那时她的身体是温暖的。此刻我在母亲的床边，我知道以后她再也不会躺回这张床，我感觉她的内心依然温暖（只是以前我不了解），但是她的身体是冰冷的了。
这一天早晨我和父亲、姐姐看着两个人将母亲的灵柩小心地推进殡仪馆的车子，然后开走。我们环抱着手臂目送车子离去，瞬间我以为父亲会举起手臂挥手道别，也许这只是我的幻想，因为我察觉我有这样的冲动。几星期以来面对母亲死亡的痛苦让此刻的我用尽了最大力气才承受住这离别。
记忆中，每次返回父母家，开车再度离开时，我一定挥手道别，他们也一定站在门口挥手目送我，父亲直到今天都还这么做。而自从那个十月的星期六起，往后我开车离去，挥手道别时，每次都会想到另一幕景象，想到我站在家门口，脑海中朝着一辆载着母亲遗体离去的车子挥别，而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学校开学的第一个星期，我回到瑞士的公寓。我必须备课，我知道在大学的工作至少在短时间之内会取代我的另一项工作——处理丧恸。当时我试着逃避，我还一直错误地相信，如果我能压抑我的悲伤，就是强者。没有人可以逃避悲伤，你可以一时压抑，暂且推开悲伤，让它在另一个内心较平静的时间点回来。悲伤迟早会再次出现，而且带着全部的力量。如果人长期压抑悲伤，就会掉进忧郁症的深渊，或者陷入像弗洛伊德所描述的矛盾忧郁状态：“悲伤时，是世界变得贫乏、虚空；忧郁时，是我自己变得贫乏、空虚。”

心中的岛屿（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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