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岛屿(4)

2023-07-19 15:54:4311:29 31
声音简介
悲伤会在我慢跑时袭来。我喜欢在清晨或傍晚时分,在一片昏暗中,到山上往野生公园的方向慢跑一圈。刚开始我会沿着大马路跑,然后跑过鹅卵石道以及田间小径,经过牧场和一座旧农场。这是我静心和放松的方式,跑步让我的身体和脑袋自由,同时我也享受这一段特别的路程。夏天的时候,我可以在经过公园的这一段,顺道观察刚出生不久的小动物。幼小的阿尔卑斯山山羊,它们体积大概只有父母的1/3,但是在第一次尝试爬上山时的勇猛至少是父母的两倍。我经过时总会驻足观察片刻,还有小鹿,它们就像服从命令似地紧挨着躺在草地上,恰好在温暖的夕阳还照得到的地方。
在这段路上我逃离悲伤,至少我试着这么做。刚开始它在我后面追,然后来到我身旁,接着进入我心底。我发觉我在不知不觉中开始边跑边哭,我问自己,这时候迎面而来的人会怎么想,幸好只有几个人经过,但他们还是投来充满疑虑的眼光。在伊莉丝走了后的夏天,我母亲走了后的秋天,我跑完步回到家里感到双倍的疲倦,有时压抑悲伤就好像竞技运动,需要难以置信的力量、纪律和坚毅。
开学之后几天,我从办公室拿到一台新的笔记本电脑,很轻巧,适合旅行时携带。刚开始一直出现问题,我四度把它送回学校的系统服务管理处,之后才运作正常。最要紧的还是电子邮件,那是私人和工作上与所有重要的人的沟通管道。所以每次安装系统之后,我总是最先测试能否顺利收发电子邮件。第四天晚上问题终于解决了,我连上大学的网络,很高兴上线。
这时候差不多是夜里十一点,我已经很疲倦,看到有几封新的邮件,点开一封朋友寄来的信,很快浏览了一下,并没有回复。我确认了功能运作正常,于是就关机了。
第二天上完课,我来到办公室,打开电子邮箱,马上看到一封信,主旨是“迟来的email”,是回复的邮件,而且是伊莉丝的男友传来的。“亲爱的米丽娅姆,”他写道,“昨天晚上我收到你的一封信,显然是几个星期前写的,而我之前一直没收到,应该是我公司的防火墙的原因。你提到伊莉丝的自杀给你带来了不小的打击,无论如何,我很高兴收到你的消息,希望我们很快有机会再见面。”
我吃惊地坐在计算机前,呆看着屏幕,我前一天晚上并没有发邮件,更别说是对伊莉丝的哀悼信,我们在几个星期前送了她最后一程。当然我马上检查了已发邮件,前一天晚上十一点并没有信件寄出,也没有寄给其他人的,什么都没有,我隐隐有些不安。
坦白说,我一直在想这是一个信号,要告诉我不可能逃避哀痛。我逃避了伊莉丝的死,我“为了忙碌本身而逃到工作的漩涡中”,以抗拒死亡。
我在卧室衣柜的最上方放了一个小木盒子,里面装有明信片、照片,都是从前伊莉丝和我以及其他很多朋友晚上聚在小酒馆里玩乐时照的。那是一段比今天还疯狂的阶段,美好的时光。这木盒是海葬完成回来之后,伊莉丝的男友拿给我的。他花了许多时间和精神,整理伊莉丝的一些东西,并还给所有朋友作为纪念,也可能是因为他认为个别信件或其他物品应该物归原主。人的生命中都会有一些隐私,它们不应该在人死后公开或落入错误的人手中。
那是一些表达亲密的、有纪念价值的小东西,属于原先的主人。我曾在港口的停车场打开盒子看了一下,我感到畏惧,但是我必须看一眼。里面有许多照片,一瞬间,我心想:“天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天啊,那时我们多么年轻!”接着我再也无法看下去,每张照片都让我内心深处的某个东西爆裂开来,那是我不知道的旧伤。小盒子现在放在柜子的上层,我再也没有打开过,也许我害怕那盒子,也许我害怕打开盒子后会发生什么我无法控制的事。
现在,在那个八月的星期天之后的几个星期,传来了一个信号,我的计算机自行寄出一封几个星期前写的邮件。我不只读了伊莉丝男友的信件,也读了自己原本的。
我在信中这么写道:“很遗憾我们是在这种情况下认识的……前一段时间我和伊莉丝没有那么常见面,但是她在我的人生中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人。发生的这一切令人难以理解,至少对我而言是如此。也谢谢伊莉丝的照片,现在看她的照片对我而言并不容易,但是我很高兴能拥有它。”
于是我明白,自己两个月以来不愿面对伊莉丝的死。我一头栽进工作中,试着不去想伊莉丝,不去想她为什么自杀,不去想是否有什么人或什么事可以阻止事情的发生,也不去回想在荷兰的那个星期天。小木盒一直躺在柜子里,之后我再没拿出来过,更别说打开它了。
如今那封邮件把一切再带回我眼前,我原本应该要把握这个机会,好好思索母亲过世后是否也是类似的情况,我是不是在她去世之前就已经开始压抑。如果那时我能这么做就好了,但是我没有。我打电话给大学的系统服务管理处,请他们检查为什么我的计算机会在半夜自动发送邮件,对于这个问题至今我没有得到任何答复。也许他们认为我工作过度或者根本就不正常。
母亲的葬礼在星期一举行,在她过世后的第八天,那是十月的一个美好秋日。阳光闪耀,天气还很暖和,不必穿厚重的大衣。参加葬礼总有个难题,没有适合这个场合而且颜色适当的大衣。
我害怕葬礼,之前的几天我几乎无法想其他的事,我担心自己是否能够自制,会不会一时间歇斯底里地痛哭,如何撑过其他人的吊唁慰问,姐姐的小儿子会做什么,他是否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母亲过世的那天下午我们陪父亲喝了杯咖啡,小外甥说:“其实现在外婆就好像住在中国。”他说得没错,只是我母亲并没有去中国,她可以选择去的,但是现在她必须走上另一段旅程。
我害怕葬礼,以致前一晚整夜没合眼,直到清晨快六点我才睡着。如果不到两个小时就必须起床,这时间真不应该入睡。于是我感到非常疲惫,更加缺乏力气去应付场面。
为了撑过这一天,我把它分成五等份。每当我遇到困难的任务时,我常这么做,因为这样一来感觉上便容易些。我只要全神贯注在眼前必须面对的那一部分就行了,而每次处理好一部分就感觉松了一口气,这一天也是这样。
有时必须透过深刻的体验我们才会知道,人类是敏感、脆弱、充满感情的生物。我和许多同时代人所“共有”(这里若用“共享”可能就是错误的字眼)的普鲁士教养,让我们相信一切必须是可能的,我们必须正常运转以发挥功能。我母亲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她也将这些观念传导给我。但是人类不是在运转,人是在生活。
不时有一些事物让我们看清生命是暂时的,然后我们会发现,接受某些例外或放弃某些不必要的事是值得的。追求完美终究不过是去完成自己加在自己身上的压力束缚。一个对自己很重要的人的死亡是这样的经验。隐藏死亡,就是隐藏自己,唯有通过与死亡辩论,才能“在自己身上发现和死去的人之间的关联,才能察觉到不能再寄望旧有的生活状态,而必须重新塑造对自己、对世界的理解。”这是心理学所描述的由“共生、分离、自我意识形成”所构成的三和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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