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简介
从母亲过世的那一天起我再也睡不好了，虽然尚可以毫无困难地入睡，但是夜里总醒来四五次，每次都全然失去方向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是何年何月何日。我找不到电灯的开关，在自己的家里，而那盏床头灯不过距离自己的床30公分左右。
相似的梦境，模糊的没有情节的梦每每让我惊醒。醒来后，心里总有种“太迟了”的感觉，太迟了，我早该做些什么。有几次我记得很清楚，和我母亲有关，她坐在隔壁的房间等我，但是我迟到了，太迟了。其他的梦总是模模糊糊的，只有感觉每次都一样。
我常常发现自己醒来，不是在房间里找灯就是在找门，或是在找躺在隔壁房间病床上的母亲。每次都是过了几分钟后我才意识到什么事也没有，我可以再躺回去睡，但我已经精疲力竭。如果夜里总有四五次这样的情况，睡眠就不再是休息了。有一次是在柏林的女友家，我还记得梦里的一些细节，我梦见母亲病危，自己必须盯好通往她房间的门，不让它关上，然而我却看见门慢慢地关闭，而我知道从外面再也无法打开。我必须设法通过另一扇门进入房间，从里面把门打开。我找到另一扇门，正试图抓住门把时，突然陷入一片漆黑，我慌忙地摸着墙壁想找到门，那扇门刚才明明在那里，现在却无故消失。我摸索着，直到灯亮起才醒悟，那里根本没有门，而另一扇门一直就是关着的，我母亲已经过世了，她并没有躺在房间里，既不在这里，也不在其他任何房子里。
要多久才能从亲友死亡的伤痛中走出来，又能走多远，到什么程度？“时间可以治疗伤痛。”这句话有它的道理。时间只能治愈某些伤口，有时只是让伤口变小，但每隔一段时间伤口就会再次裂开，流着脓甚至还淌着血，此刻时间也无能为力。我们自己虽然可以改变什么，但是非常困难。如果在亲友过世后的关键期没能办到，也许就需要很长的时间，很可能再也办不到。琼·迪迪翁将此阶段描写为几个星期几个月：“在这期间，我过去不变的想法都改变了，关于死亡的、疾病的，关于什么是可能的，什么是幸福，什么又是幸运与不幸……伤痛意味着什么，人如何去面对或不面对生命终会停止的事实。在这当中，精神的健康以及生命本身何其短暂。”
每次失去一个人都会在内心留下疤痕。有时我们会超越这些东西，也会超越自己的经验，这时伤口就会愈合，必须仔细看才找到它原本所在的地方。有时疤痕还在，有些成了过滤器，只让某些东西从外面进入里面，而能从里面到达外面的就更少了，于是我们的情感渗透会受到阻碍。
我一再寻找能解释这种状态的描述，但是非常困难。一个人的死亡占据了我们每个人内在都有的防撞缓冲区。它有可能卡在外在与内在世界之间的那道门上，而将我们内心最深处的情感空间永远封锁。我们知道这个空间的存在，也知道那里藏着什么。但是我们将它置于内心最深处，有些人能够这样安然度过一生，有些人则带着类似癌症的潜伏细胞，不知什么时候会开始活动、爆发，然后在身体和精神上泛滥成灾。
在内心最深处我也曾拥有一个情感空间，我用尽一切办法将它锁住，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知道它的存在，我希望它和我之间能够再有频繁的交流，也许还变得很平常，使我甚至察觉不到。不过我不确定。这个情感空间曾经开启又关上，就在20多年前的初夏的一天，我正准备跟男友会合去参加一个聚会。我按了他家的门铃，门铃响了，门开启，我往楼梯上跳了一格，楼梯最上方站着一个女人，看起来仿佛一晚上老了30岁。我杵在阶梯上，这一刻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是怎么会或为什么，我立刻理解发生了什么。
“彼得死了。”站在楼梯上的女人说，那是他的母亲。我慢慢走上楼，呆滞地看着她。我一再喃喃自语：“什么……”我和她面对面站在二楼的走廊上，从开着的门我看见屋里的情况，他们全家人都坐在客厅里彼得的，彼得的父亲、姐姐、弟弟。他母亲从我手上接下彼得的帽子，前一天晚上它被我带回家。
我已记不得那天下午自这一刻起发生的事的先后顺序，我只记得自己流着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上拿着他的遗书，而那时的感觉我到今天还清清楚楚，我只想尽快离开那房子，离开他家。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那里到达聚会的地点的，整个人处于神志恍惚的状态（很奇怪，我怎么还去？也许我实在不知道该去哪里）。我的一帮朋友打了电话给我父母，父亲来接我回家，那里发生的事我几乎毫无印象。回到家后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呆呆望着一本放在桌上的杂志，杂志封面时而变得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所爱的人的死亡本身就是沉重的经验，然而根据这个基本认知，一个人是快八十岁还是二十几岁死去是有差别的。我始终无法面对彼得和伊莉丝的死，一个人才经历1/3或1/4的人生，生命就画上了句号，而且还是自己画的，有任何人能够理解吗？能够阻止吗？对于彼得的死至今我仍然无法为自己找到答案。我无法理解的并非是人可以依据自由意愿选择结束生命这样的见解，我感到困惑的是，这样的决定竟然有可能瞒住最亲近的人。
我们可以学习忍受死亡吗？我相信这是办不到的。我一直以为自己应该已经学会如何面对和处理这样的情况以及之后的种种。譬如我可以事先告诉自己，随着时间和生命的继续，事情总会过去，想借此来减缓自己的悲伤。然而真实情况并非如此。我们必须冲破情感的惊涛骇浪，因为每一次对我们有重要意义的人死亡，我们面临的都是新的状况。
母亲去世的时候，我一再倾听自己内在的声音，希望可以借由过去面对所爱的人死亡的经验来减轻这一次的痛苦。我希望因过去生命中另一个人的死去而形成不同的、个别的经验世界，可以融合为一，成为一个整体经验，让我看清我现在必须经历和承受的痛苦，所有这些都发生过了。
然而真实情况并非如此。母亲过世后，我并没有任何与过去相同的经历。因为离去的人不同，他们的死亡意义也不同，更何况每次的失去经验带给我们的打击也不同。
我将内心的感情和经验世界想象成一片宽广宁静的大海，在海面下有许多这一生交错堆积而成、或坚硬或柔软的地层，潜入海水后才看得见那些山丘和坑洞。唯有真正深刻的经验才能将地层挤上海面形成小岛。每座小岛代表的是对我有意义的人的庇护所，而他们都已经离开人间。
在梦中，我有时会看见那些岛屿以及站在岛上的人，他们对我招手。彼得站在一座大岛上，我的音乐同好托马斯站在一座小岛上，50岁就死于肝炎的舅舅、高中毕业前死于脑瘤的姗德拉、我的祖父母还有伊莉丝，他们各自站在一座岛屿上。
现在我的母亲也来到一座岛上，她的岛屿就是这幅画面的前景。然后我想象着在这片我内心的水域中，有涨潮也有退潮。涨潮时，我顶多可以看到小岛以及站在岛上的人；当潮水退去之后，我可以看见木板小桥，它联结着岛屿以及岛上人的经验。
如果小桥真的存在，我就可以在心中让岛屿彼此相连，从这一座走到那一座，并由此领悟。我也可以比较自己对于每个人的感受，思考为什么他们的死亡令我如此悲伤，如此难以承受。
是的，我应该可以从中领会更多，让自己下次能更自信地，不，是更柔韧、更坦然地跨越生死之间的门槛。
事实上，在梦里也是一样，我还未曾见过岛上的人从自己的岛屿踏上木板小桥，走到另一座岛上。也许他们害怕，因为他们不能预计下次涨潮是什么时候；又或者是我心中的涨潮持续太久，他们仍在等待。
因此我看见在我生命中具有特殊意义的人总是单独的，有时他们会互相招手或对我招手，但他们终究独自留在自己的岛上，海水将他们彼此分隔，而我记忆的潮水也随之上涨。经历了这么多的哀伤并不会让人成为哀伤专家。
自从母亲过世之后，我总是不断思索，领悟了许多事。我必须允许自己哀伤。感受哀伤、体悟哀伤和接受哀伤需要时间，就算我故意蔑视它，想给它点儿惩罚，它也不会凭空消失；相反，若是我一而再地抗拒与忽视，总有一天它会回头来教训我。最后我甚至领悟到，相信生命中的转变总是好的，这种天真想法在某个时候将不再合适，它就像小时候穿的衣服，人会成长而不再需要它。关于命运的挑战的天真想法，也许是对一个人的善意欺骗，但这也终会结束。
在我出院回家的前一天夜里，我梦见了母亲，她的样子和平常完全不一样，但我知道那是我的母亲，她站在我面前，然后抱住我，一只手抚摸我的颈项，我感觉得到她的温暖和坚定。“我很悲伤，”我母亲说，“但是我知道你必须这么做，你必须下定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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