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表达的所有态度，都在电影里非常清楚的呈现了，包括删减痕迹，这都是我希望让观众了解的。从现在开始，我选择保持沉默。从现在开始，我选择保持沉默。希望大家进影院，看这部电影。”
这是娄烨在《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发布会现场，说的最后一段话。
也是有关这部电影制作过程的纪录片《梦的背后》的，最后一段话。
2016年3月，开机。
2017年5月，提交ShenCha。
2018年11月，金马展映129分钟版。
2019年2月，柏林展映125分钟版。
2019年4月，全国公映124分钟版，首映前4天被要求再次修改。
2023年8月，日本流媒上线《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完整版】》和《梦的背后》纪录片。
从创作，到被观众看到的全过程，《风雨云》历经七年，可以说在华语电影创作史，都是最跌宕起伏的一部。
这也是《梦的背后》这部纪录片，无比重要的原因。因为这部纪录片清晰记录了一个中国电影人，如何顶住所有阻力完成一部电影的全过程。
早在最初展映后，《梦的背后》的重要性就被许多人提及。
当时问得最多的，是娄烨与《风雨云》经历了如何艰难的ShenCha。
其中最振聋发聩的是那句：
“因为ShenCha的存在，所有中国观众都是二流观众。”
众所周知，娄烨电影是跟Jin片直接挂钩的，要么从没在大陆公映，要么是过五关斩六将才以残缺不全之躯横停在中国银幕上。
《浮城谜事》公映前，娄烨就曾在微博上以文字记录了与官方交涉的全过程。
而《梦的背后》对于这个过程，并没有娄烨当年用微博文字展示得那么详细。
除了娄烨表态的回答之外，就是从有关部门拿回可装订成册的红头文件，以及他与制片人耐安的一番争吵。
每次提交新版本后，隔两月可得到一次修改意见，这样的经历，总共持续了两年。
纪录片中提到的ShenCha，比《浮城谜事》还要难，因为要调整的桥段，实在太多。
其中辛酸，可见一斑。
最开始的娄烨，对于提出的意见，全盘拒绝，认为这些被要求删减的镜头、情节，一点都不能动，一格镜头都不能丢，如果非要删，那宁可不上映。
耐安在旁边无奈地说：“你娄烨可以不上映，但我们这么多人还要吃饭。”
沉思后的娄烨，说要让律师一条条查这些意见是否超出法规后，便把自己关进房间里。
后来，我们在大陆院线看到的《风雨云》，和意见里面所要求的删减，几乎一致。
我们无从得知在接到那版意见后，娄烨经历了怎样的思想斗争，又经历几次与相关部门的博弈，只知道他最后，选择妥协。
首映发布会上，他选择沉默，表示个人所有表达以及所有删减痕迹，都已在公映正片里呈现。
而这部电影，是无数工作人员努力的结果，现在只希望电影能安全上映。
安全，也成了中国电影现在的代名词。
为了顺利上映，你需要安全地度过ShenCha的锐眼，为了赚取票房，你需要安全地讨好到各种各样的观众。
而安全的另一面，就是乏味。
娄烨在纪录片中关于ShenCha的那段发言，最让我震撼的其实不是“二流观众”。
而是他说自由、完整地表达，应该是法律赋予每个创作者的权力，而在长期的制度之下，我们的创作者早已习惯逆来顺受。
不是为了表达而拍电影，而是为了通过ShenCha来拍电影。
“自由”，是《梦的背后》这部纪录片里，我对《风雨云》剧组最大的印象。
娄烨做这部电影并不遵循剧本先行的理念，而是视觉先行，根据概念图、气氛图模拟，一遍一遍修改故事。
对于美术组，也要求不要古板地寻找那个年代生产的衣服物品，而是找有那个年代气质的东西。
对于摄影，希望能够打造出如纪录片般的影像质感。
对于演员，更是一以贯之的，希望演员尽可能走入自然。
摄影包轩鸣说，有些导演是设定好目标，奔着那个目标而去。娄烨是心里设定好目标后，更关注于制作的过程，过程对了，结果自然是对的。
娄烨在《风雨云》的拍摄中，也不是刻意要求每一条多么标准，能否保证叙事效率。
相比事件，他更关注人物在时代、环境里的行动是否准确。
于是《风雨云》的创作过程，就是导演、编剧、摄影、演员等等工种，将自己的理解与情感，投入人物、场面、情节中，最终形成对时代的准确切片。
每个人的创作，在这里都是自由的。
但创作，永远不可能止于创作。
拍电影，从来不是“创作”两个字就能概括的。
拍摄香港戏份时，娄烨和戏份不多的演员颜卓灵在现场关于“商业片”和“艺术片”，进行过一番洽谈。
娄烨认为，做导演不该区分商业与艺术，就像不管什么电影，演员的工作归根结底是去探寻人物性格与行为动机。
颜卓灵说到明星与演员的区别，可能在于创作上无法纯粹。
而娄烨表示，影史留名的大演员，没人能真正纯粹的创作。
导演一样，在剧组的工作，必然无法只有创作，他需要来回的沟通拉扯。
大陆院线版本中被去除掉的陈冠希，一开始导演和制片人就在讨论选择他的危险性，舆论与风险，早在最初就被创作者们担忧。
娄烨、耐安思虑再三，还是选择勇敢一把。
而陈冠希一进组就跟其他部门起了冲突，直接在现场大发雷霆。
娄烨作为导演，不得不放下手里工作，先来做演员和工作人员的和事佬。
拍摄姜紫成与杨家栋房车大战这场需连续好几个大夜的戏时，因美术部门的失误，导致现场没有合适的道具。
于是导演亲自反复去确认道具，最后当天的拍摄也因时间问题只能泡汤。
大战终于开拍，又接连出现几个演员受伤、必须送医的情况。
导演又只能停下，先关心演员，等待验伤结果。
这场戏快拍完时，又出现制片部门的失误，生活制片没给外景团队们留饭，摄影得保证自己的组员先吃饱饭才能回来开工。
并表示这种情况，不止一次发生。
于是导演又必须去找制片组，质问生活制片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要求制片主任给现场所有人道歉。
还有电影中涉及一些敏感情节的拍摄场地，公安局、城中村、洗浴中心、精神病院、饮宴酒楼等等。
都可能以没有许可为由，来阻挠拍摄。
导演就必须想办法，找人协调。
影片最后开拍的重头戏，冼村械斗终于要进场时，却突然说某个演员必须要去某个发布会，要连请数日假。
导演在几方权衡后，只得放演员离开，剧组这边停工承担损失，最后导演也只有在饭桌上淡淡吐槽两句经纪人该好好排开演员的工作。
摄影包轩鸣说，中国电影的发展就像中国社会一样，突然间钱多了，表面上达到国际水准，实际上产业背后的运转机制，依然落后。
导演在现场，要顾人情、搞平衡，要安抚、调配各方工作人员，要激发所有工作人员的创作热情，还得保持自己的热忱与能力。
相信，娄烨最后选择遵守意见，将一个残缺的版本推到观众面前，也是电影产业下不得已的退让。
因为有大公司投资、有各路出品方牵扯、有明星出演的电影、有工作人员指望着票房收益，所以他必须上映，不能只留在节展与地下。
这些现实的问题，远比ShenCha更困难。
这部纪录片叫《梦的背后》，而不是“如何造梦”。
所以我们鲜少看到娄烨怎么导戏、怎么设计调度、怎么寻找创作灵感，这些跟“梦”直接相关的东西。
“梦”的背后，就是现实的困扰。
这个现实，来自于真实的人情关系、来自工作间的摩擦，来自各种机构的障碍。
那些基于不健全的产业结构、基于人情社会而产生的现实问题，很难想象到哪天能够真正消失。
相信每个有过电影剧组拍摄经历的人，在看到纪录片中那些在片场发生的各种各样乱七八糟、令人头疼的麻烦事，都会觉得无比熟悉，无比亲切。
在种种问题之下，每个时刻都会有要拍不下去的感觉。
在看过这些艰难险阻之后，再看到那些ShenCha的繁琐，就会觉得更为痛心。
这次释出的《风雨云》，虽然标榜完全版，但实际是金马展映的129分钟版，相比剧照和情节的透露，这个版本还不是真正的导剪版。
那个有完整长镜械斗开头，名为《一场游戏一场梦》的电影，重见天日的时候，可能还遥遥无期。
娄烨在发布会上的发言，说到电影是所有工作人员心血的结晶。
所有电影都一样，所有电影工作者也都一样，熬过立项、拍摄、后期、ShenCha、公映，只希望电影能被看到、被认可。
即便中间遭遇无数次障碍，无数次感叹“拍电影怎么这么难”，只为了电影在银幕上绽放，面对观众。
电影会帮我们记住，我们和我们的时代。
往期文章：疯了，这尺度只能羡慕
微信&微博：局外人看电影
顺手点赞|在看，谢～
用户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