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拒绝评价《坚如磐石》

这可能是大陆院线才能看到的奇观：

大家对着一部新上映的电影，猜想它的完整版究竟是怎样的。

我说的，正是国庆档争议最大的《坚如磐石》。

这片2019年杀青，剪辑完毕，还出过预告片，官宣“等待上映”。

但过了4年，张艺谋又上映了《一秒钟》《悬崖之上》《狙击手》《满江红》4部新片，还是没等来它的消息；

这期间，被称为“国师”的张艺谋，还“抽空”当了国庆70周年联欢活动的总导演，和冬奥会开闭幕式的总导演，圆满完成任务。

但这部涉及“官商勾结”的敏感题材片，却依然无法与观众见面。

如今，电影经过补拍、重新剪辑，终于正式上映，但看完后，我却不知该如何评价。

电影原版有157分钟，但现在上映的版本却只有127分钟。

这还不算，2022年补拍的陈道明饰演的巡视组戏份，在正片中也占将近30分钟。

前后加起来，上映版与原版相比，删改了接近60分钟。

对于一部电影来说，将近一半的内容被删减、修改，你说它还能算原来那部电影吗？

所以对于如何评价这部电影，我非常矛盾。

因为我不知道，究竟是要评价，经过妥协，删改了一半之后的版本呢？

还是要评价，那个我根本没有看到过，只能凭借猜测，幻想出来的原版呢？

导演张艺谋，为了电影能顺利上映，敬职地完成了他能做的所有工作。

但作为观众的我们，却只能凭借一个残壳，去猜想它原本的模样。

这或许是所有热爱电影的人的悲哀。

从现在的这个版本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些原版的底色。

例如对于官商勾结、黑吃黑的描摹，都足够凌厉。

对于人物的刻画，也比较扎实、立体。

于和伟饰演的黎志田，是一个做棒棒出身的商人。

从一个干体力活的苦力，奋斗到一个城市的首富。

他的发家，离不开副市长郑刚的“提携”，但也离不开他个人手段的狠辣。

面对郑刚时，他可以阿谀奉承、笑脸相迎；

但一旦利益形成冲突，他也可以瞬间变脸。

对于背叛自己的人，他更是毫不手软。

他气定神闲，换上防护服，手刃女婿的那段戏，堪称近年来国产片中，最狠的一场戏。

这样的角色面对起自己的女儿，却是百般温柔。

电影后段，面对要杀害自己的叛徒，他用手示意对方轻声一点，不要打扰正在睡觉的女儿与外孙女，充分展示了他身上的这种矛盾性。

这样的矛盾，同样体现在郑刚身上。

他城府极深，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

为了升官发财，他黑白通吃。

为了铲除可能威胁自己的因素，牺牲多少无辜的人，他都不眨一下眼睛。

但面对可能毁掉自己前程的儿子，他却又无论如何都不忍伤害。

这种狠毒与温柔，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看似很矛盾，却又正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模样。

所谓虎毒不食子，对儿女的关爱，可能是他们身上仅存的一点人性。

而对他人的残忍，则是因为对金钱、权力的贪婪，彻底扭曲了他们的人性，逼出了他们身上最动物性的那一部分。

但很可惜，因为很多关键剧情的残缺，导致了目前的成片，充满了割裂感。

即使没有看过原片，凭借现有的预告片以及各种信息，我们也能感觉到，删减对本片的致命影响。

例如说，最明显的几处：

预告片中，几位主角本来说的是重庆方言，但在正片中，全部变成了违和的普通话。

预告片中，郑刚这个角色，除了是副市长，还兼任公安局局长，正片中也没有了这个身份。

这些关键细节的缺失，导致观众观看时缺少了一些本来应该很清晰的背景信息。

还有，预告片中，黎志田杀害女婿时，明显是砸了五下，但在正片中，只剩下了前三下。

缺少的这两下，看似对剧情不会有明显的损失，但对观众理解、走进人物内心，却又少了关键性的一点。

如果说前三下，是为了杀害对方，为了发泄心中的愤怒与仇恨；

那么最后，人已经确定必死无疑的情况下，一次比一次下手更重的这两下，则是这个人物身上最原始的动物性的展现。

还有陈冲饰演的郑刚夫人何秀丽这个角色，本来也是一个关键人物。

黎志田拜访她时，我们可以得知，她父亲也是一个高官，而且显然比郑刚级别更高。

某种程度上，郑刚不过是借助着老丈人谋得权力。

但这个关键的老丈人，在正片中却从始至终不曾出现。

预告片中，我们还能看到一段戏，是郑刚去拜访一位官员，但被他手下的“宋主任”拒绝了。

我们可以合理猜想，郑刚要拜访的这个官员，很可能就是能帮助他摆脱困境的老丈人。

也正是因为何秀丽的父亲位高权重，才导致黎志田在和郑刚闹掰之后，想去拜访她，并且还犹豫要不要听命于她，除掉杨晓薇。

也正是因为老丈人这个深厚背景，才让郑刚敢于在官场上为所欲为。

所以郑刚老丈人这个角色的缺失，不仅对观众理解本片剧情有影响，对于郑刚这个角色本身的复杂性，也会产生偏差。

另外在最后，文字显示何秀丽犯了故意杀人罪，可她究竟杀了谁，却在片中完全没有交代，这让这个本就戏份不多的人物，变得更加单薄。

还有，预告片中，我们看到一个画面，是郑刚与杨晓薇在黑暗中手牵手。

正片中，发现黎志田拍了自己手下的不雅视频之后，郑刚非常愤怒地质问黎志田，手里是不是也有自己的视频。

这很清楚地表明，在男女关系上，郑刚也是不干净的。

因此，我们可以合理地推测，他和杨晓薇之间，同样存在不正当关系。

但在正片中，两人牵手的画面直接消失不见。

郑刚与杨晓薇的关系，也被处理成了单纯的长辈和晚辈之间的关系。

这让郑刚最后，宁愿冒着被查的风险，也要保护当年情妇的一个外甥女这个剧情设定，显得非常没有说服力。

此外，郑刚在和黎志田车内谈判那场戏，谈到只要黎志田和高进做生意，让他赚走48亿，被上头调查的他，就能安全过关。

但到最后也没有交代，这个神秘商人高进的背后究竟是谁，他究竟有什么手眼通天的能力，可以让郑刚免于组织调查。

这段戏看似同样对剧情没有非常重大的影响，但却同样阻碍了我们对郑刚所处的官场环境的理解。

除了被删减的戏份，陈道明补拍的大量巡视组的戏份，更让这部戏的主题和整体方向，都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如果说每一部电影都有一个“题眼”的话，那么这部电影的点睛之笔，显然就是黎志田的那句：

“钱外有钱，官上还有官。”

但在目前的版本中，“钱外”的那个更有钱的人不见了，“官上”的那个更高的官也隐身了。

所以在这个版本中，我们看到的只有两个贪婪无度的人，通过“官商勾结”，牟取暴利，因为被调查的危险，又互相残杀。

但是我们看不到的是，除了这两个咎由自取的人，他们背后的官场生态、社会生态，究竟是什么样的。

是什么导致了郑刚如此大胆，敢于私藏枪支，敢于故意杀人，敢于和黑社会勾结？

又是什么，可以使黎志田这样一个棒棒出身的黑社会，可以攀附上这样一个高官，可以光鲜亮丽地成为一个城市的首富？可以如此肆无忌惮地杀人、藏尸？

这些，我们通通都看不到。

我们看到的，只有两个被“阉割”过后的罪恶的人。

正是因为这种残缺，以及最终必须“邪不压正”的设定，让这部电影对人性的挖掘，只能停留在猎奇、围观的层面，而不能触及更深的本质：

那就是人背后的“系统”，是如何吞噬掉了一个又一个正常的人，“制造”出这样一个又一个扭曲，恐怖的人呢？

于是，我们看到的只是处于欲望深渊中的人，如何算计、陷害彼此，却看不到“系统”的力量，如何把一个一个人拖入深渊。

更看不到，问题不仅仅在于这两个道德沦丧、人性扭曲的人，而更在于这个吃人的“系统”是如何形成，又是如何运作的。

这让我想起，娄烨在《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相关的纪录片中，说过一句话：

“……中国本土的观众成为二流观众，因为他们根本看不到，应该看到的东西，这是观众受到的侵害。”

也让我想起，如今对于现实主义题材电影的评价，最常见的话已经变成：

这电影太敢拍了。

或是一个疑问句：

这是能拍的吗？

电影，或许在我们这是戴着镣铐跳舞的艺术，但不要忘记，电影本来的样子。

所以我拒绝评价《坚如磐石》这部电影，因为我没有看到应该看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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