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想到,十多天前几乎所有人都还在等着看王家卫的笑话。
而如今《繁花》俨然成为热度最高的电视剧之一,也成了开年第一爆。
曾经,几乎没人看好《繁花》的前景。
一是《摆渡人》到底是不是王家卫亲拍的争论,再是王家卫过往浓烈的风格,抽象的叙事,不太适合电视剧。
以及,拿了茅盾文学奖的原著,在无数读者眼中,是当代市井文学的经典。
而王家卫,又是从不在乎原著的导演。
所以《繁花》开播的第一夜,几乎骂声震天。
跟原著无甚关系的开局与人物关系,纸醉金迷让观众误以为是民国谍战的画面,还有不知究竟在讲什么的漫无边际。
甚至有人传播谣言,说原著作者早说过电视剧拍得不行。
但这些读者或许忽略了,作者金宇澄最希望来改编他这部小说的导演,恐怕正是王家卫。
《繁花》第一页,就是《阿飞正传》梁朝伟梳妆打扮的镜头。
对于金宇澄来说,《阿飞正传》的结尾,正是他对故事主人公形象的外化,是最贴切上海的味道。
书里,有两个字大量出现:“不响”。
上海人千情万绪、无法言说的一切归入沉默,是为“不响”。
王家卫从前的电影,的确处处“不响”。
《东邪西毒》中沉默的嫂子与桃花,《春光乍泄》在录音机里只留下呜咽的黎耀辉,《一代宗师》里的张永成说:
话多了,有时会伤人。
《繁花》难改,一流文学作品与一流影视作品间的表现形式有泾渭之别,何况《繁花》原著中敏感的男女关系、时代背景,可以说一拍一个不过审。
因此,改编思路并不执着照搬原著,而是尽可能捕捉原著灵魂,化王家卫之体悟。
从《繁花》开播数天后,上海观众们的反应来看,在体现上海人的生活情操方面,《繁花》绝对是还原的。
当然也有人讲,不是说“不响”吗?怎么王家卫的《繁花》,拍得如此聒噪。
确实,开篇的黄河路上,处处都是老板、领班、保安、服务员与客人的热情交流,层层叠叠的灯牌与满耳的沪语形成视听双重的吵闹。
为了阿宝,汪小姐在各处饭店奔波,拉关系,劈情操;转头进贤路上的夜东京,玲子与菱红、阿庆、陶陶照顾客人,洽谈生意,同样吵闹。
更不要提,黄河路保卫战的时候,各路老板娘围攻至真园,暴吼之声不绝,俨然武林高手过招,一条路就是一个武林,人的喉咙发出的声音如拳头的击打、刀剑的交鸣,可谓响到极点。
就像王家卫分析改编思路时所讲,原著在两个年代间转换,隐去人物变化的过程,而王家卫正想填补原著中这一部分“不响”。
剧集《繁花》的“响”,正是为映衬那些“不响”的瞬间,因为,“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其中最典型的场景,莫过于玲子与菱红的分别。
玲子与菱红,是日本打拼时相扶相助的朋友。菱红像玲子的附属品,跟着玲子打打下手或者出出馊主意,自己经营的店开不了张,就到玲子那里骗差价。
菱红代表某一种小市民,咋咋唬唬,市侩,也是缩小版的玲子。
因为她一时贪得无厌,将汪小姐陷入绝境,也连带破坏了阿宝与玲子、汪小姐间的关系。
直到玲子另起炉灶,自己经营生意。看着玲子逐渐步上正轨,靠自己也如火如荼,菱红也意识到,不能再接着做附属品了。
于是菱红决定离开玲子,去北京找属于自己的路。
菱红和玲子,本是最会吵的一组人物关系,但在分别时几近无言,菱红没有多说就上了出租车。玲子满含热泪抱着钞票跑出来,对着远去的车子,也只是喊了两句,要自己当心。
菱红没有讲话,也没有回头。
在王家卫的把控下,《繁花》除了一目了然的视听之外,更独具风格的,是拍什么。
他总把镜头移向那些旁人关注不到的细枝末节与节外生枝,因为王家卫总在关心时代变革下不变的人心与情绪。
玲子刚回上海时住的小阁楼,有位史老师喜欢听戏,要么是《红楼梦》,要么是《贵妃醉酒》。
唱贾宝玉再见不到林黛玉的悲情,杨贵妃被唐明皇冷落的怨念。
王家卫所塑造的史老师,只是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状态,我们只知道史老师在等待,无需知道她等待什么。
王家卫用上海青衣史依弘的一颦一笑和一举一动,勾勒出一幅上海女人独有的画像,带着玲子改变心境,也带着观众更好地理解玲子。
这些小市民和微妙情绪组成的《繁花》,正是王家卫当年看中这部小说时最想呈现给观众的。
金宇澄最早写《繁花》时,意图做成摩登红楼梦,而王家卫的剧集,同样颇得《红楼》神韵。
一如大观园的黄河路上,形形色色的人群走来走去,阿宝也如贾宝玉,围绕他出现形态各异的上海人群,她们编织出一幅时代浪潮,冷暖自知的画像。
王家卫为每个人都安排了细密的故事线,独立成章又互相影响。
除了与阿宝直接有感情纠葛的玲子、汪小姐、李李、雪芝,还有色厉内荏、泼辣但孤寂的卢美琳,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梅萍,从小城市来到上海、各自走向不同人生的服务员三人组…
每个角色都在《繁花》里浓烈地活着,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又走向无常结局,每个人都代表着时代与个体生命的错位。
剧集《繁花》,也像一部拓宽版的王家卫电影。
他的电影永远有散漫无边的开场,再交代基本人物背景与关系、环境,直到中段,才会用这些元素组织起故事来。
《繁花》开篇先是阿宝找到爷叔,在爷叔指导下起家。再将观众引入黄河路,引入90年代的繁华和行事规矩。
再通过至真园的开业,把阿宝身边所有角色、关联,一个个带出来。
当这些元素都准备好后,王家卫才真正展开,他想讲给你的故事,那些人情、暧昧。
《繁花》里看似风光与神秘的人物,永远被卡在镜子之间;数次通过地面水坑里的倒影,来展示黄河路繁华无尽的霓虹灯。
这些镜头,先天形成无比暧昧的视觉感受,这些繁华,最终都是虚空。
就像所有人都以为他要讲商战爽文时,王家卫却说这商战无非是人与人暧昧拉扯的工具。
在《繁花》的几组围绕着阿宝的人物关系中,明显王家卫更用心打磨的,是爷叔、汪小姐与阿宝间的来龙去脉。
这两个人物,完全基于特殊的时代背景,上海环境,才能形成故事。爷叔与汪小姐,都是阿宝最微末时相识的人。
爷叔刚从监狱出来,通过几轮测试,决定帮阿宝开公司;汪小姐是外贸局员工,阿宝帮汪小姐寻到邮票,汪小姐随之成为阿宝的合作对象。
天下往往皆为利来,最终归于人情。
当汪小姐险些入狱的时候,阿宝决心要救汪小姐出苦海,甚至甘心放弃掉自己的事业,又不希望汪小姐放弃前程,选择远离汪小姐。
后来,汪小姐成了阿宝的对手。
在曾经为利把自己搞进监狱的爷叔看来,利当然比人情重要,而在阿宝看来,人情要比钱重要。
在阿宝的放水援助下,汪小姐赢了;阿宝也和爷叔,分道扬镳。
王家卫通过阿宝与汪小姐,把自己讲痴男怨女、爱而不得、无尽拉扯的本事发挥到极致。
横向对比王家卫全由自己打磨的电影来说,《繁花》有点过于像王家卫过往作品的集合,但作为一部剧而言,仍旧相当有派头。
《繁花》的成功,是王家卫与电视剧各退一步,王家卫这次把该交代的信息都交代清楚,有强情节、有清晰的人物线。
而电视剧能容忍王家卫不走寻常路的交错故事,把足够的空间交给抒情,以及在该留白处留白,同样是“不响”。
比如没有说清的李李的前情与后续,雪芝的香港隐喻还有死亡的真相,以及外贸局相关人物的权与利,那个神似首富的新加坡商人。
如今的国产剧,几乎只顾及男女主角,担心观众看不明白,无论感情还是事业,都讲得过于清清白白,直截了当。
意思能传达到位,却失去了写人际关系的本质:暧昧。
暧昧,不是拎不清利害关系,而是明知道利害,却不肯放弃纠缠。
说不清道不明、反复拉扯的关系,才最能让人入戏。
本就出身上海的王家卫,他相当懂《繁花》里那些形形色色上海人之所思所想,更能将其编得活色生香,更能理解“不响”。
他的电影里,处处都有上海的遗迹。
比如《花样年华》里,房东太太满是上海口音的麻将桌,就是王家卫记忆里,分给上海的角落。
《繁花》,是一部离不开上海语境的作品,也只有既爽辣又软糯的沪语,方能同时让王家卫把商战与爱情,转折出如此意蕴。
往期文章:轮到冯小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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