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往事】造纸厂（一）——阳台有花

【故乡往事】造纸厂——阳台有花

作者：二五郎

第二幼儿园临街的一间十平方小房间，曾经是我的家，没有阳台，只有一扇又大又高的窗户。街对面的粮食局宿舍，有一扇趟栊门，锁着一个黑乎乎的大门洞。趟栊门是岭南特有的一种“防盗门”，形似一个大的木框，中间横架着十几根圆木，圆木一定要单数，双数犯忌讳。偶尔，我会从没有关上的窗帘看到一线蓝天，这时候，妈妈就会气乎乎地一把拉上窗帘，嘴里念叨着：“对面二楼那个咸湿佬又在偷看我们。”

也许这是原因之一吧，等到爸爸所在的造纸厂分房子，妈妈就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搬家。造纸厂是一家专门接收残疾人的工厂，职工大部分是残障人士，爸爸复员后分配去厂里做电工。

我们在造纸厂先后住过两套房子，分别是一栋三层楼的三楼302室，和一栋六层楼的顶楼601。这两套房子虽然楼层不同，但相同之处是楼前楼后没有遮挡，一面是鱼塘，一面是平房，南北向都有阳台。

302朝南的阳台有两个，我没事就会趴在栏杆上四处瞭望。有时候，可以看到楼下远处某位腿脚不便的残疾人拄着拐，或是两位盲人一前一后搭着肩，蹒跚走过，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走出视野外。有时候，会看见几位聋哑人伊伊呀呀地打着手语，一路欢快地聊着，一直聊，一直聊，然后走进各自的家门。视线还可以越过对面的平房和岸边的芭蕉树林，看到远远的一大片鱼塘，再远就是鱼塘中心小岛上鳞次栉比的楼房。晴天，鱼塘里波光粼粼，有高原出平湖之感，雨雾天，鱼塘里恍惚迷蒙，是我心中的海市蜃楼。

601也有一个朝南临水的阳台，比302更靠近鱼塘。鱼塘边的围墙爬满了蔷薇，墙外有一条高高的铁轨，铁轨的尽头是个仓库。火车的吭哧吭哧声就像动画片的开场音乐，不论我当时在哪个角落在做什么，就会马上跑去阳台看个究竟，那一定是火车头拖着一两节货厢，在铁轨上来来回回地忙，从阳台外驶过，又出现在客厅朝东的窗外，它是我心中《千与千寻》的下滩站。

302朝北的阳台其实是一条公共走廊，把厨房和住房隔开。那个阳台正对着鱼塘，爸妈回家肯定要经过楼下鱼塘边的水泥路。有一次，妈妈在楼下让我把她的钱包扔给她，我没有细想就把钱包扔了下去。在空中，钱包里一叠一两毛的纸币飞了出来，纷纷扬扬飘了一地。

后来搬到601，也有一个厨房阳台。曾经，外婆给妹妹买了几只小鸡，没想到一个没看紧，小鸡们从六楼阳台跳了下去，纷纷扬扬落了一地，居然幸存，也没有残疾，只是吓懵了。妈妈说，用土方法可以治。她找来一个脸盆，把小鸡们反扣在里面，使劲儿敲，才让它们回过神来。

住在302的时候，有一次，我帮妹妹放飞炮玩儿。没想到，飞炮从阳台栏杆上起飞，拐了一个弯，击中了对面平房一户人家的窗，幸好当时那一户家中没人，但是玻璃碎裂声久久萦绕在我耳边，吓得我好几天没敢在阳台上露脸。

住在601的时候，是我上大一。那年除夕的晚上，我在601的阳台上帮妹妹放鞭炮玩儿，引子点燃了还没来得及往鱼塘扔就炸了，我的食指整块皮被炸得翻了起来。虽然之后没像担心的那样变成残疾，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食指没有指纹，很特别。这次炮仗伤手事件后，妹妹再也没有让我帮她放鞭炮。这声炮响，也结束了我在造纸厂的生活，等到再次返家时，我家已经搬到别处了。

现在回想起来，302和601的阳台，有不少相似之处，发生过不少相似的事情，让我怀疑是不是地球出现了BUG。

自从有了阳台，我的眼前骤然开阔，我看见了世界，世界也看见了我。阳台是家与世界的缓冲区，我可以呆在安全地带看风云变幻。只要我走出阳台说声“Hi”，世界就醒了。我们互相凝视，彼此就懂了。如果阳台上有阳光，我和世界都笑了；如果没有阳光，只要种有花，我和世界也笑了。

自从有了阳台，爸爸开始种花。光照时间长的阳台，爸爸种了喜光的茉莉。光照时间短的阳台，爸爸种了喜阴的昙花。趴在阳台远望，绿叶亲着我的脸颊，月下缓缓风来，香梦沉酣花海。茉莉花开，清新淡雅，经年犹忆凭栏处，列作阳台第一香。花谢后放太阳下晒干，可以泡茉莉花茶。而昙花一现，艳白如雪，一心长久期待，终于等来刹那芳华。在那短短的数小时里，观察花开花谢，经历一次生命攸然的美丽绽放，也是一种从容的体验。

从造纸厂开始，后来我家住的房子都有阳台，爸爸都会在阳台上种花。等到我有了自己的家，我也在阳台上种花。阳台不一定要向阳，但是阳台一定要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