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档最令人可惜的，莫过于《草木人间》。
这是导演顾晓刚企划的“山水电影”第二卷，相继在东京电影节和亚洲电影大奖上崭露头角。
但比起国际上得到的注目，电影的票房和口碑在内地公映后都受到冷落。
作为一部为数不多的，涉及“传销”题材的电影，它没有获得与这一话题匹配的声量，而口碑也在下滑，豆瓣降至6.7分，总体呈两极化趋势。
其实，这并不是一部差劲的电影。相反它各方面的呈现比起很多国产片，都是优秀的。
那为什么，会造成这种结果？
故事从一对漂泊的母子开始说起，儿子何目莲，大学刚毕业，在找工作。
母亲吴苔花，成了一名在天地间劳作的采茶女。
两人从西南来到杭州，起初是为了寻找失踪的丈夫何山。
十年前何山来到杭州打工，从此杳无音讯。母子二人抛下一切，赶赴杭州。
四年过去，依旧不见何山。
吴苔花想放弃，儿子却想留在杭州发展，认为自己能在大城市闯出一片天地，再找回父亲一家团聚。
就算找不到父亲，但母子二人都勤劳肯干，凭借双手在杭州争出个衣食无忧，总归不成问题。
可怜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美好的生活还没等到，二人却相继陷入了诈骗团伙的旋涡。
儿子成了一名专卖中老年保健品的销售员，母亲则被同乡带着误入一伙传销组织。
母亲为了认购所谓的“产品”，也就是一文不值的保健品足贴，甚至，搭上老家的房子。
何目莲拯救母亲，成了电影明面意义上的主线。
目连救母其实是佛教中的一个典故，是一个引人向善、宣扬孝道的故事。本片在表层含义上，将这个典故的核心落实到了极致。
家庭关系的刻画，是顾晓刚导演所擅长的领域，与他的前作《春江水暖》，所呈现的较为一致。
不管是母子相处的日常，还是矛盾爆发时的冲突，都描绘得真实生动，让人印象深刻。
中式家庭人和人之间的隐忍拉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脉相亲，总是用错误的情绪来表达爱，都让人代入感很强。
父亲何山，从始至终隐没于表层叙事之中。
这是本片的暗线，只能通过儿子寻找他的过程中的线索，和母亲的只言片语，去脑补他的生平。
母亲对儿子说“你爸跟我们不一样”，还在愤怒时大骂他是一个变态。和其他采茶女提起丈夫，说“干那事像求他似的”。
对于一位跟何山共事过的聋哑叔叔，苔花避之不及，让儿子也别去找他。
从这些草蛇灰线能够推断，何山是一名同性恋，碍于世俗娶了吴苔花，却在诞下一子后，难以面对这场错误的婚姻，一走了之。
他对孩子是有情的，所以默默雕刻象征着何目莲，也象征着佛教圣物的莲花吊坠。
他对妻子或许是有愧疚的，结尾处暗示何山可能已经出家。
他是可恨的，他的缺位造成家庭瓦解。但他又被时代规训，被世俗裹挟。
分析何山的形象，同时也能映射出吴苔花。
她原本是个朴素的农妇，用双手赚钱，过得谨小慎微，一门心思为刚步入社会的儿子攒房本。
就是这样的吴苔花，却在传销组织的洗脑下大变活人。开始浓妆艳抹，敢于消费，举止夸张，行为狂放。
她的转变在电影中非常突兀，节奏也几乎在吴苔花变化后开始失控。
但仔细想想，吴苔花的变化其实是有迹可循的。
这里要补充一个情节，吴苔花有个追求者——茶叶铺的钱老板。
钱老板丧偶多年，经常趁夜深去私会吴苔花，两人原本两情相悦，吴苔花甚至动了跟老钱结婚的念头。
但这个念头刚一说出口，就被儿子果断拒绝。
后来又被钱老板的母亲发现，她嫌弃吴苔花条件不好，硬生生把吴苔花赶走，促使了她流落传销组织。
吴苔花的婚姻是悲惨的，她可能从未得到过爱。她的人生也是支离破碎的，她本以为唾手可得的幸福转眼消散如烟。
她将全部希望寄托于传销组织画的饼，只要能“上总”，就能获得1080万，那可是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况且她经过了传销组织的洗脑，开始调整形象。
她变得美丽、自信，一张口就能说出区块链、共享经济那些深奥的话。她误以为自己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关注与尊重，即将开启新的人生。
但每个观众都知道，她的期盼和寄望不过都是一场空。
其实故事解构到这一层面，你能看出这本该是一部内核十分强劲的现实主义题材电影。
它触及到的全是那些沉没在风平浪静社会之下的暗流涌动，它们长期存在于鲜为人知的角落翻滚，却因为一些原因，无法浮出水面。
然而本片对于这些内容的整体呈现，却又是失调的。
对于吴苔花的重点刻画，没有放在悲惨上面。反而，呈现出了一种猎奇。
采取最大化处理的，是吴苔花在传销组织中经历。
很多看上去非常癫狂的场面，都来源于此。
“可以发疯，不可认命”的宣言，既滑稽，又瞩目，还非常刺眼。
人们把吴苔花围成一圈，大声问着她是谁，而她声嘶力竭流着泪回答：我是被人赶走的吴苔花！
她与儿子在雨中爆发冲突，儿子哭喊着想将她从这场贪欲游戏中唤醒。而吴苔花雨水洒了满脸，乌黑的眼线配合着泪水从脸颊流下。
她怒吼道：就算这是骗局，就算老子一分钱都赚不到，但是我开心。
这些场景的确触目惊心，一是揭开了传销组织的洗脑手段，二是让人们见识了弱势群体的狼狈，这些镜头都非常利于在短视频等平台传播。
然而，情绪和视角全错了。
本该对吴苔花应当给予的同情和关注，成了一种审视、消遣。
这已经背离了文本层面，对于吴苔花的塑造。
一个遭世俗捆绑，而被迫流离失所，得不到幸福的女性，成了揭开传销组织神秘面纱的工具人。
配合蒋勤勤明显过火的演技，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小丑”。
吴苔花崩塌了，整部电影也几乎崩塌了。
之后何目莲深入传销组织，暗中获取证据，求助警察将其捣毁等情节，更是让人想起《孤注一掷》。
电影这时的类型片节奏，已经与开头呈现的山水画卷式文艺片大相径庭。
就当你以为这就是结尾，没想到还有更让人难受的。
吴苔花疯了，何目莲为了唤醒她，背着她回到老家的深山里，寻找一棵象征着自己的树。
这呼应了开头吴苔花采茶之前的“喊山”，叫醒大自然，告诉山中的精灵，人们要采茶了。
何目莲认为母亲既然能唤醒山，也希望山能唤醒吴苔花。
他背着母亲独自前进，却力竭摔伤昏迷。
再次睁眼母亲已经不在原地，而是站在一处水潭。恍恍惚惚的吴苔花，看见迎面走来一只咆哮着的老虎。
不知道其他人看到这一幕有什么感受，而我突然觉得，疯了的不是吴苔花，好像是我。
整部电影花费大量笔墨，构建了一个现实主义题材的故事，而到了结尾，却突然引入了这段充满意识流的场景。
并非理解不了动物承担的隐喻，只觉得太过强行和突兀。
它的开头结尾意境空灵，充满大量宗教符号和自然视角，既体现着人与人之间的羁绊，也强调了山水土地对人的影响。
中间却是一个商业片属性极强的，卧底传销组织，挖掘洗脑内幕，头目嚣张而信徒疯狂的故事。
这两者，能够丝滑结合吗？
必须承认，比起开头结尾的缓慢、平淡叙事，中间的部分当然更符合大多数观众的口味，也更容易取得商业价值。
但似乎，导演仍然不想放弃个人表达。
又或者，是为了完成他“山水电影”的企划，保持这个系列的一贯属性，他选择了挣扎一下。
不知道我的猜测有几分接近真相，但《草木人间》绝对是导演在自我表达与商业价值之中寻找平衡的一个错误尝试。
它就像是在如今畸形的电影市场下应运而生的产品，从头到尾都透着一种拧巴与割裂。
从这个层面来看，这部电影的诞生其实就是一出大为讽刺的悲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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