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母亲所“钟爱”的～2_太阳透过玻璃_免费在线阅读收听下载

九、母亲所“钟爱”的～2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每天去医院报到，从无缺席，她已经很久没有出门旅游过了。快过年了，我和先生决定带母亲出去玩几天，找个度假村，给她放个年假。可是建议一经提出，就遭到了她的反对，原因，自然是不放心医院里的父亲。
医院里有医生、护士，还有护工，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别的病人也不是天天有家属去探望的，我说。她撇嘴，一脸不可言说的表情，似是不屑，或者鄙夷，却也不是，倒像是因着信仰而愿意牺牲自己的傲人的受难者。我依然动员她，上班族也要放假的，你不是去享受，你只是养精蓄锐，为了更好地投入工作。可她立即举出种种她不能去度假的理由：譬如吃午饭，他正瞌睡，不肯张嘴，家属不在跟前，护工就偷懒，勉强喂两口就不再喂，到他想吃的时候，又不会说，只好一直饿着；有时候他拉了屎，护工拖着不给他擦洗，被窝和大腿长时间被粪便熏染，会导致褥疮发作；为了省事，护工把所有饭菜打成耀糊，她每天去，至少可以让他吃上一顿像样的饭；还有，医院食堂里的饭菜，实在让人一言难尽，必须给他补充一点有营养的食物……她像食品监督员一样记下医院食堂每天的伙食情况，最后得出结论，周四和周日是不能不给他加菜的，因为这两天食堂做菜汤面，那能有什么营养？一跺脚就饿！还有，周五和周六最好也要带菜，她早就摸出了规律，食堂厨师一到周末就不愿意做新鲜菜，除了剩菜，就是用超市里买的肉丸子糊弄人，什么海霸王贡丸，桂冠鸡肉丸，思念肉汤圆，没法和我自己做的狮子头比……她数落着医院里伙食的潦草，护工的偷懒，以及永远不能令她满意的他的个人卫生问题。护工是从不会给他擦干净、擦舒服的……她这么说的时候，确信自己才是他最好的护理人员。
她说得没错，我从不怀疑她的重要性。可我依然努力说服她，向她承诺，我们只出去休假三天，三天即回。我甚至想出"贿赂"护工的点子，过年前最后一次探望父亲，我悄悄地给护工塞了三百元红包，我如实告诉她，过年期间我们将缺席三天，请她尽心照顾我的父亲。
这个春节，小彭要回老家过年，她护理的病人分摊给了小张和小丁，7号床老薛临时分配给了小丁。小丁五十多岁，她的同伴都叫她"大胖"，因为她是五名护工中最高最壮的一个。她还最爱美，隔段时间就去倒弄一回她那头稀薄的短发。最近她刚烫染了一款酒红色小卷发，贴着头皮，仿佛顶着一脑袋葡萄，配上她那张黝黑的圆脸，近乎有些非洲姐妹的样貌。我把她拉出病房，从包里摸出一个红包朝她递去。她黑圆的脸上顿时绽放出大片茁壮的笑容，嘴里嚷嚷着"不要不要"，身体却诚实地僵哽着，任由我把红包塞进她豆绿色制服的口袋里。
我们还带去了母亲做的狮子头、墨鱼大烤、蛋饺、以及父亲最爱吃的浦东糯米糕。我关照小丁，这些熟菜点心，麻烦你每顿饭热一些给老薛吃，尽量不要打成帽糊，大冬天的，把保鲜盒放在操作室的窗台外头，相当于冷藏，不会坏。小丁满口答应：没问题的，放心吧外女儿，放在窗台外头会被野猫偷吃，还会招老鼠，我给你放我们冰箱。
医院给护工们配备了一个公用冰箱和一台微波炉，放在操作室里，家属可以用微波炉给病人热饭菜，但不可以占用冰箱。那个容量并不十分巨大的海尔冰箱里，通常塞满了护工们的剩饭剩菜、包子馒头。我说那不好意思的，你们的冰箱本来就挤。她极少有地压低嗓子：没事没事，我就说是我自己的……她敢于违反护工们约定俗成的规则给我们行方便，终是因为红包的作用吧，我想。
无论如何，小丁的表态令我安心了几许。可是母亲却依然心存疑虑：没人看着，她顿顿给他打成耀糊我们也不晓得，老头子又不会告状；她自己病房还有四个病人，再加分摊给她的小彭的病人，哪还顾得上我们？我那个狮子头，里面加了马蹄的，还有墨鱼大烤，一定要细嚼慢咽，浦东糯米糕，一顿只能吃两片，她要是一次给他吃太多也不行的……
她有一千个不能外出度假的理由，可还是在我们的"逼迫"下，带着勉强而又骄傲的情绪出了门。那三天，她倒是如同忘记了她的老伴还躺在医院里，跟着我们游玩吃喝，只字不提父亲。直至第三天早上，她忽然说：现在往上海开，啥辰光到家？
我的先生查了一下导航，说下午两点左右。她立即提出了她的方案：那你们把我直接开到曹镇吧。
不是说好明天再去医院吗？我问。她没说话，却是一副决心已定的表情。我明
白了，她要去看他，有些迫不及待，三天不见，他还好吗？吃上过一顿囫囵饭吗？身上有没有擦洗干净？有没有粪便的臭气？我们和小丁说定的，明天才能去医院，她今天就要去，或者只是想来个突击检查？
从绍兴开车回到浦东，到达曹镇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已是下午四点多。过年期间，住院部静悄悄的，走廊里没有人，能听见病房里传出几声病人的呻吟、呢喃、呼喊，以及护工的话声。那些嘈杂而又莫辨的声音中，似乎夹杂着父亲歌唱般的"长调"，粗粝而又轻盈。我们没有惊动任何人，径直走进父亲的病房，然后，我看见，他枕头上的脑袋正歪向门口，瞪得大大的眼睛看着我们，像一个正盼着家长来接的托儿所的孩子，目光几乎与我们对接。只不过，他的表情并没有因为我们的到来而忽然欣喜，他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和表情，张着嘴，发出一声粗粝而又高亢的呼喊，没有内容，却巨响……母亲霎时眼圈发红，一个箭步冲到他的床前。
他的双手和双脚一律被看护带缚着，他张着干裂的嘴唇，仿佛缺水已久的人，
他剃光的脑袋上顶出花白的发茬，他的鼻翼处缀着白色的皮屑，眼睑上还挂着一两颗眼屎，下眼睑处还有一道抓破的血痕……母亲红着眼睛给他松绑、洗脸、擦身、涂抹百雀羚止痒润肤露、全身按摩、喂水果，直到完成全部程序，她才停下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而后，冲仰躺着的父亲说了一句：你受苦了，老薛。
大约二十分钟后，小丁终于得到我们提前回来的消息，风一般旋进病房，扯着
她的大嗓门喊道：咋今天就回来咧？路上没堵车吧，老薛挺好，午饭吃得挺多，今天还没拉屎……
她的语速和音量一如既往，没有一丝紧张和不安，她黑油油的圆脸上的表情亦是坦然而自然。我开始反观，我看向我的父亲，那个躺在床上的老头。他似乎也在看我，却在我凑近他时，目光没有一丝动弹。其实我知道，他没有看我，但我还是不肯放弃这种错觉，我对着他说：爸爸，新年好啊！
他没有回答我，他直视前方，眼睛里仿佛有一块玻璃一样干净的、一无所有的黑板，他看着那块一尘不染的黑板，沉默着。
当我写下这一切的时候，终是觉得还需要说明一些什么，关于他有没有受虐待的事实。他的双手和双脚，从住进医院那一天起，就是用看护带缚住的，是为防止他蹬掉被子，扯自己的尿袋和纸尿裤。他住进医院后，我已经为他购买过三次卧床病人专用看护带。从他脸上的那道抓痕来看，三天中，小丁是给他松过绑的，但他很快把自己的脸抓破了，现实不允许他的双手有太多自由。他的嘴唇确是有些干裂，大冬天，他睡在24小时开着空调的病房里，任何正常人也都会嘴唇干裂，这并不能说明小丁没有给他喝水，看看他挂在身上的沉甸甸的尿袋就能了解，色泽清亮而不浑浊，应该没有少喝水。他脑袋上花白的发茬，鼻翼处的皮屑，眼睑上的眼屎，这一切，与他平日里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样子其实无甚区别。可是我的母亲，因外出度假三天而满怀愧疚的老薛的妻子，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忽然感觉他是一个被遗弃、被虐待的老人？她如此狠心，离开他足足三天，这三天，她去过自由的生活了，这三天，她去吃喝，去游玩，去享受了，而他，被"无情"的她抛弃于临终医院……这不是真的，可她就是这么想的吧？度假的这三天，她积累着担忧和惦念，最后全部变成愧疚……可是，无论如何，我还是被她打动了，因为，这种愧疚的感觉，我也有。
从医院回家的途中，母亲在汽车后座上说：刚才进病房的时候，我喊了一声"老薛"，你爸爸哭了，你看见没有？
哭了吗？我怎么没发现？我想了想，只想起他呆滞的目光，却没有发现哭的迹象。可她坚持说：真的哭了，我走到他跟前，看见他眼角有眼泪。
我说：眼睛疲劳也会出眼泪的。我说的是实话，我不是非要反驳她，我只是不愿意让她肆意发挥想象而过度愧疚，以及，不想让父亲显得那么可怜。
可她依然坚称：真的，你怎么不相信呢？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正开着车，没法回头看她，但我听出了她有些哽咽的声音。我没再说话，也许她依然沉浸在想象中，与其说她是被她失去智能的丈夫感动了，不如说，她是被自己感动了。她愿意设造一个令人动容的故事，只因为她依然愿意把她的丈夫当成一个有着正常的思维，以及正常的情感表达的人，哪怕只是一种期待。可是，倘若父亲真的还留有那么一丁点儿记忆力和感受力，那他被捆绑在病床上的日子，会有多么痛苦？
这么想的时候，我真的希望他忘了一切，什么都不再记得。人类的所有痛苦与快乐，归根结底都是源自记忆，我们的大脑刻录下自己以及陪伴自己走过生命的那些人，那些事，于是我们拥有了快乐、爱，和荣耀，同时，我们需要承受悲伤、痛苦，以及忧愁。他这一辈子，一定有过很多快与荣耀的时刻，他也拥有他的妻子和孩子的爱，可他几近遗忘。现在，他终日躺在床上，被捆绑住手脚，生活不能自理，连饥饿与排泄都无法表达，没有人能否认，他过的是痛苦远多于快乐的生活。既是如此，那就不如把一切都遗忘干净吧，遗忘所有，快乐、爱、荣耀；悲伤、痛苦、忧愁……彻底遗忘。
他若彻底遗忘了，就不会因为爱人和孩子三天没有去探望他而流泪了吧？
春节过完了，母亲终是回到了常态，每天去一趟医院，给他送去她做的"好小菜"，她喂给他吃的时候，还是会一遍遍强调：
老薛，我把鱼肚皮都给你吃了，鱼头鱼尾巴我来吃，骨头我一根根给你挑出来了，鲜不鲜……
她很清楚她的丈夫已经把她遗忘，可她依然确信他离不开她。是的，他以一具实实在在的躯体，过着空谷黑洞的精神生活。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精神空间已被清空，我们却要用自己的想象去替他填补，去找回曾经在他脑中驻留的情感和记忆。我的母亲，便是每天在用自己的回忆以及想象，填补着他的空白。她与他所做的一切交流，都由她自己来答复，她替代他表达情感，他对她的想念，他对她的依恋，他对她的感谢，他为她的忠诚而感动、骄傲……好吧，他离不开她，对于他而言，她是何其重要，反之亦是，她的成就，她的能力，也在服务于他的每一天中呈现，并得到众口皆碑的赞美。就这样，他成了她最"钟爱"的﹣﹣我无法用"人"来概括她所钟爱的"他"，我空缺这句话的宾语，以表示我对她的理解。
好吧，我的确不希望母亲吃鱼头鱼尾巴，不希望她啃西瓜皮，不希望她剥蟹脚，也许我只是为了自己作为孝顺女儿的自我认定，而她，却是以她一个人的投入，饰演着两个人的情感故事。我终是没有劝她对自己好一点，也没有要求她扔掉鱼头鱼尾巴西瓜皮以及蟹脚，这是母亲所认为的恩爱夫妻应该过的日常生活，她带着他，一起在经历，这么做，她会感到欣慰和满足吧？
如果是这样，我愿意成全她。

九、母亲所“钟爱”的～2

九、母亲所“钟爱”的～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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